甲骨文是我国最早的系统文字,记录了丰富的商代之历史与文明。正因为它是基本成熟的系统文字.可知在此之前必然还有个漫长的发展过程。
我国最伟大的语文学者,无疑就是东汉的许慎(字叔重)。所著《说文解字》(简称《说文》)经过后代无数学者的研究,到清代已成专学。关于中国文字的起源,许慎是这样说的:“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速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这段文字,摘自《说文解字·叙》。关于伏羲画八卦、神农结绳、仓颉造字等传说,在史料上多有记载。但均难以征信。总之。文字是人类用以记录语言与历史的符号,便于记忆与彼此交流,它是先民在漫长的劳动与生活中逐渐孕育、创造、改正而后达成的一定共识(所谓“约定俗成”)。因此,决不可能是某一个人所能创造的。
先哲鲁迅在所著的《门外文谈》中说:“在社会里,仓颉也不止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记事了。”周公虽自谦“门外(汉)”,其实说得十分有道理。
世界上的古代语言系统,最著名的有i大系:中国的方块字、古巴比伦的楔形文字与古埃及的圣书字。这-二大系,基本上都从象形字开始。国外文字多发展为表音性质(如各种拼音文字:托丁文、英文、法文等);中文虽经历长期、多种变化(原始文字、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六国异文、小篆、隶书、诏版文、楷书、草书等),但至今仍属方块字。
(一)发现与著录
《淮南子》以“天雨粟,鬼夜哭”来形容文字之出现令天地为之震惊。有了文字,才可将人类有关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情况}己下来.才可在远隔的人群中进行交流。
随之,文、史、法、令、祖先、神灵、占卜等逐渐滋生。所以.我一直认为语言文字为各国、各民族最根本的文化。
在甲骨文发生之前.中国大地上必定有过漫长的有关文字的孕育与发展过程。在此过程中,曾在陶器上出现过各种具有原始文字性质的刻绘符号。这种刻符,有些只是简单的
类似几何形的符号,兹以陕西西安半坡新石器时期遗址陶器(绝大多数是陶片)上的刻符为例(图1)。其中。有一部分刻符之形虽与后来的甲骨文相同,但也无法确定两者间的关系。半坡文化距今约六千年,要比甲骨文早两千多年。有些刻符已有较复杂的象形,兹以山东莒县陵阳河新石器时期遗
址(属于大汶口文化中晚期)陶器上的刻符为例(图2)。其首一形,或释为“旦”,是太阳升在云气之上,云下五峰耸立之象形;或释以“炅”,意同“热”,从太阳似火会意;也有人不同意是文字,认为仅是一种祈求“天下吉祥”之符号,今日藏族人中尚有。其后一形。则有类甲骨文“戊”字的双钩,类似斧形之兵器也。
浙江杭州余杭的良渚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存的发现(1936)以及近年来广及江苏、
上海、安徽的良渚文化进展,为我国近现代的重要考古收获。良渚文物中,以玉器与黑陶扬名天下。在距今5300--4200年之前能有这样精美之文物.真是太惊人了。在良渚陶器上也发现很多刻符,既有较简单的类似几何形的符号,也有较复杂的象形符号。今从李加林、陆玲玲所著的《从良渚文化实物求证中国5000年文明》中,描录11个刻符(图3)。其中,也有一些在甲骨文中有类似者。
中国最早的系统文字甲骨文,是由清代山东著名的金石家、国子监祭酒(相当于现在国立大学校长)王懿荣发现的。王氏于1899年因病服中药,内有一品“龙骨”(应系兽骨的化石)。他发现其上有类似文字的花纹.遂令人大量购来,将有花纹者拣出,后认定为商殷时的文字。所以,后人称他为“甲骨文之父”。虽然其前一年,已有古董商范寿轩将甲骨文送至天津,王襄、孟定生研究时也曾想到是文字,但影响较小,所以至今学界仍定甲骨文是由王懿荣于1899年发现的。1999年正值百年之庆,学界曾大事庆祝。因为王氏于第二年(1900)“八国联军”时即壮烈殉国,尚未能有专著发表。
王氏所藏的甲骨,后归《老残游记》的作者江苏刘鹗所有。刘氏于1903年梓行了有关甲骨文的首部著作《铁云藏龟》。在自序中指出:这是“殷人的刀笔文字”。该书不仅著录甲骨文,并提及单字55个(其中19个与天干、地支有关)。从今日看来.误释者13个。然在创始阶段有此收获,已是十分不易。
经研究而撰成《契文举例》的清代浙江大学者孙诒让,是考释甲骨文的最重要人物。其书1904年成稿,1917年才发行。上卷将甲骨文分成E1月、贞卜、卜事、鬼神、卜人、官氏、方国、典礼8类;下卷为文字、杂例。文字部分以考释为主,论述较多。因为仍属开创阶段,错误仍多,但已经十分了不起。据2013年4月在杭州召开的“中国甲骨文书法高峰论坛”上方增瑞的综述,孙氏已释之字338个,基本正确者137个,占4l%。开创阶段有此成绩,实属了不起。
浙江著名的金石家、收藏家罗振玉,对甲骨文出处之判定有不小之功劳。后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委派学者董作宾于1928年至河南安阳(殷墟)作调查,为之后的正式发掘作准备。翌年,就开始了发掘,至今未曾间断过。例如:1936年发掘的YHl27甲骨窖穴,就曾一次出土甲骨一万七千多片。至今发现的甲骨超过15万片。其上所记文字约五千字,能释读者仅三分之一(约一千五百字)。其余三分之二,多属族名、人名与地名。其意约略可辨,其音难以明确。有些字偶一用之。考释十分困难。已经沉淀了百余年几代学者的研究成果,看来还得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基本晓畅。董氏提出的10项标准与5个分期,至今仍是经典。
王国维的深入研究,使甲骨文与正史有了明晰的联系,成果非凡。1917年,王氏发表了两篇巨著:《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他将甲骨
文中商王与先公的庙号排成世系表,并将之与《史记·殷世家》中的记载对比,除个别略有出入外,竟然基本相吻合!
在甲骨文研究领域,海内外推重“四堂”。上述罗振玉字雪堂、王国维字观堂、董作宾字彦堂外,还有就是郭沫若字鼎堂。郭氏在日本时就开始研究甲骨文,著有《卜辞通纂》、《殷契粹编》等。晚年,他和胡厚宣合编《甲骨文合集》,于1961年开始编辑,到1983年出齐13巨册。共收甲骨41956片,为迄今最重要的文献。胡厚宣,河北人,为“四堂”后的甲骨文大家,另有《甲骨学商史论丛》等。1992年4月25日,沙孟海书学院在浙江宁波成立,胡先生远道赐临。我曾赴会,一听他在即前往专访。蒙他老人家多赐教言,至今感激。哪知i年后,他亦归道山矣。
今将主要的几种甲骨文字典列述于下:王襄《笸金殷契类纂》(1920)、商承祚《殷墟文字类编》(1923)、朱芳圃《甲骨学文字编》(1933)、孙海波《甲骨文编》(1934,后于
1965年经唐兰、于省吾、陈梦家、商承祚等改编,以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名义出版)、徐中舒《甲骨文字典》(1989)。书名兼及其他古文字者,如徐无闻《甲金篆隶字典》(1989)、高明与涂白奎《古文字类纂》(2008)等。以字形表形式出现者,有李宗馄《殷墟甲’胃’文字表》(1995)、肖丁《甲骨文字形总表》(1999)、沈建华与曹锦炎《新编甲骨文字形总表》(2001)等。有些书(如刘氏《新编甲骨文》)臆说太多,难以取信。又经他人引用,遂致谬种流传。
甲骨文1899年出土于河南安阳市西北五里的小屯村。公元前1300年左右,商朝的都邑经历了多次迁徒之后,第20代帝王盘庚说服臣民而迁都于殷。此后,直至殷纣王灭国就未再迁移过。后人即称其地为殷墟。商朝的甲骨文,以其文字的载体(龟甲与兽骨)而得名,因系占卜的记录故又名“卜辞”,因系殷商时契刻的史册故又名“殷契”。商代的文字以甲骨文为主,另有青铜器上的族徽与文字,陶器、玉器、石器上的文字等,只是数量很少。著名者,如黾字基、祀字陶片、束玉丁玉片、“妊冉入石”石刻等。
甲骨文为最早的文字,发现于殷墟。这个概念,也许将来会有所改变。因为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于19831987年在舞阳县北的贾湖新石器时代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时,发现了一批距今约八千年的甲骨契刻符号。笔者在《中国印》一书中 【清代书法家作品www.shancun.net】,曾极力鼓吹贾湖新石器遗址出土之陶印为中国印之萌芽,可知十分重要。
此外,甲骨文又非商人所特有.其后的西周也有甲骨文。1977年.周原考古队在陕西岐山风雏村的西周初年遗址发掘时,曾发现了大批的甲骨上刻文字903个,并未见超越殷墟甲骨文之处。但也有两大特色:一为其字十分细小,须用15倍以上的
放大镜才能看清,被誉为我国最早的微雕艺术;二为有些甲骨文南三个数字组成,也有由六个数字组成者,称之为“数字卦”,可能与传说中的周文王创易数、八卦(三组阴阳爻组成)、六十四卦(六组阴阳爻组成)有关。
甲骨文的发现。震惊了全世界,也引起各国汉学家广泛的重视,很快就成为一门热学——甲骨学。据徐自学《甲骨文·甲骨学·甲骨书法论述辑要》:“甲骨文”一词,
始于1921年陆懋德的《甲骨文之发现及学术价值》。其后,容庚(1924)、王国维(1925)、董作宾(1930)、郭沫若(1931)等陆续有以甲骨文为题之重要文章发表.遂成定论。“甲骨学”一词,始于1931年周予同的《关于甲骨学》。直到1988年台湾出版张秉权的《甲骨文与甲骨学》与1989年大陆出版王宇信的《甲骨学通论》后.才正式建立起这门学问的整体构思。
本书作者(林乾良与李葆荣)都是书法、篆刻家,但对古文字学、金石学、考古学等有浓烈的爱好。虽然已经有50多年学习、研究甲骨文的历史,然而始终还是在“门外”(参先哲鲁迅的《门外文谈》)。我(林乾良)是本书的第一作者,本职是浙江中医学院(今浙江中医药大学)的教授.从事中医药、医史、养生学的研究。早在1961年.我从章太炎弟子潘国贤治小学。他出生于浙江著名的中医世家,曾在章太炎办的苏州中医学校任教.并从章太炎治小学。他曾给浙江中医学院教师讲过三次课.只有我兴趣最浓。他有许多古文字的书籍,特别是郭沫若的《殷契粹编》(1937年日本东京文求堂石印本)及他整理过的章太炎《小学刍稿》.秘不示人。我和他同在中药方剂教研室。又对老教师特别恭敬,所以他肯借我。只是说好:他也经常要看.两i天就要还他.过些天可以再借。后来,杭州大学图书馆老馆员、诗人周采泉介绍我认识生物系老师毛树坚。他收集甲骨文中的生物学资料(动、植物与人类),有份手稿。承他好意,居然肯借我回家细读并摘抄一些。那时,关于甲骨文的书籍很少.而且价钱很贵。我有二三个孩子,根本买不起。到图书馆去看吧,浪费整块时间多,且不能借阅。1965年暑假.周采泉先生帮了大忙。他说服同馆人员,在闭馆后让我将一车书运走,暑假结束前两天再运还他们。那年暑假,我劝说妻子带孩子回上海岳母家,让我一人闭门攻读一个半月。由于我以烧饼和面条过日子,个别邻居还以为我不在家,闹出不少笑话。自1968年以来,我拜陆维钊、朱孔阳、韩登安、沙孟海、金越舫为师,又与姜亮夫、邵裴子、诸乐i、余任天等结忘年交,数十年问获益匪浅。今诸公皆早已仙逝,缅怀昔年恩泽,不禁泪盈于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