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土耳其
是英吉利吗,是法兰西?
也有人说他是土耳其。
反正他是个异邦人 把旅途
终止在这乡村了。
在这里 听不到礼拜堂的
经声 祈祷声,
却只有几声午鸡 象几声哀吟,
算报告了这人的归去。
是虎列拉呢,还是猩红热,
这有谁知道?又有谁说他是怀乡病。
但这里的居民 是不懂得
什么叫怀乡病的。他们从家园
到田间,又从田间 到家园,
这样的来回走着,十世,百世了。
道旁草黄了又绿,季候鸟来了又去了,
他们对这些都很熟悉;
并知道 谁家的狗叫,象哭,
或谁家的老人 又脱落了几颗牙齿……
但他们从不理会 为什么
有人别乡井 又到处流转,
象风里的秋蓬 象游魂 象这个土耳其。
现在,土耳其正躺在小店的土炕上了,
黝黑的脸上 罩着永久的和平,
和平地 也许正听着人们的议论,
人们不知道怎样 处置这个古怪的人:
“把他丢到山涧里去吗?”有人这样问,
也有人要把他投河水,逐流去,
一点也不留踪影。但又有人说,
“他也是个人,他也有个魂,
死的,得平安;活的,得安宁。”
也把这土耳其葬在土里。
在义地 那里──
有孤儿的 寡妇的坟,只剩一撮土;
乞丐的 和“夜行人”的白骨,
都映在暗绿的蔓草之荫;
卖尽了自己的田产 作了半生酒鬼
或赌徒的人们,也来这里住。
这一切无家的亡魂之家,
他们又送来了这土耳其。
他──
这来自黑海之滨的 只身的旅行人,
他曾经梦想过异国 异国的好风光。
他曾经听说过东方的神话,
说什么人 呼风唤雨,
老狐狸半夜里讲经说偈,
更有东方的小脚妇 一双弓鞋
象小桥,说什么一步一莲花。
天朝的蓝的天和黄的海,
漠漠的大原野,和金色的尘埃……
但他可曾梦想到 会占了
东方的一席地,同这些东土的亡魂
一起 一起睡下了
让东方的暖风吹 冷雨淋
盖住了好梦的一坯草泥。
也许 也许还念着康士坦丁堡,
念着土耳其的草原,和
草原上的牛群和羊群吧,
怕只有辛苦的农人,
他们从家园到田间,又从田间
到家园,吸着长烟管
带着朝霞(www.shancun.net)和暮霭走过 又走过了,
也许偶然会提起 说
某年,某月日,
曾有怎样,怎样一个人……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