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过年
为什么,过年对于我更像是一个怀旧的话题?
当然,小时候过年特别激动,因为能吃上一顿肉,因为包饺子,因为穿一件新衣服,因为给大人磕头和得到压岁钱。也因为相信家里大人的话,相信这几天有诸神下界,有祖先的在天之灵在空中巡回,我们必须出言谨慎,行事小心,敬畏与感动上苍,祈求好运。
还因为小时候觉得过一年是那么长,盼呀盼呀,好不容易才到了严冬,到了冬与春的那个微妙的分界处,到了哪怕是强颜也要欢笑一番的年。
还因为放炮仗。小时候我性格懦弱,自己放得很少,但还是喜欢听旁人放。有激动人心、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感觉。“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我始终不认为王安石的这几句诗有多么好,但是他的诗永垂不朽,变成了民族文化传统中国心啦。
1949年以后我做了团的干部,我们的团市委的领导都是热烈的革命者,工作者,他们最喜欢大年三十听汇报,大年初一作指示。这是我当时想不通,后来想不通,至今也想不通的。热情如火,火可能烧着自己。好在这些已经成了往事。1967年,文革如火如荼,各地夺权,叫做“一月革命”,那一年上边说不过春节,美其名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苦笑,木然。1998年春节我是在美国过的,当时在康州三一学院做访问学者。美国当然没有什么春节,什么也没有。我有点失落。
……现在呢,我已(www.shancun.net)经超过了因过年而激动的年纪,春节已经无被取消之虞,我也绝对无需乎为春节被取消而怅然,我已经不必要再为吃饺子与炖猪肉而期盼,与童年的生活水平相比较,现在天天是过年,天天赛过过年。而且过年有了新意,旅游,团拜,在餐馆吃年夜饭,电子贺卡,住到一个有娱乐设施的宾馆里,吃好的,游泳、保龄球、沙狐球、唱卡拉OK等等。
过年不完全像过年了,更像是一段休假、疗养。过年仍然是快乐的,标出这么一天来快活快活,盘算盘算,是必要的。否则好日子过得太快,多少年过去了,只是一瞬间。有个年全家团聚,放好几天假,吃喝玩乐,叫做太平盛世,令人舒展。
苦了那么多年,总算多数人过上了小康生活啦。过年的时候也稍作回顾,感到一年当中毕竟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这就该高兴一番了。过一年觉得自己又老了一年,这当然没法子,也只能看得开些。过年前开几次联欢会,见到素常不易见到的老友老同事,叙叙旧,互道一声珍重,令人欣慰。同时看到新人辈出,都那么与时俱进而且风华正茂,人人都十分了得……光阴就是不等人啊。有一种说不完的感谢之情洋溢在心中。
至于恭喜发财云云,那是年轻人的事,我们,没有病就是大财富。其实年轻人也不必急的:该发的财一定会发的,就像一切美好的理想都有可能经过努力变为现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