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乡友赠我两本书,一曰《天门诗词》(含楹联),一曰《石家河》(诗词楹联专刊),均由当地诗词楹联协会主编。可见现今民间诗风颇盛,联语不绝,大家都雅了起来。我上篇小文(见《鸿渐风》2018.9.1)说“对联小品,难臻大雅”,说的是个人习作感悟。实际上,观名家名联,当真是胸中丘壑,笔底波澜,读来每有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之叹。
对联、俗称对子,即楹联,因古时多悬挂于楼堂阁殿的楹柱而得名。其由最初的辟邪习俗,经两千年流变,伴随着中华文脉的传承绵延,登堂入室,蔚成大观。2005年,楹联入选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总有些因果律和必然性。
所以,考察楹联的产生与变化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只是,你要想通过某本楹联书籍、或百度,一下子弄清楹联的来龙去脉,也不那么容易。史料散见于各种正史野史、笔记小说,学者里甚多抄者,专家中也有砖渣,大家你抄我、我抄你,连标点错讹都懒得或是不晓得订正,乱花迷眼,猪油蒙心。还是要静下心来,做点功课,至少,得查查出处,摸清脉络。
天门诗词楹联协会等主编的《天门诗词》石家河分协会主编的《石家河》
一
说楹联得从祖先的信仰说起。上古时期,先民对桃木有着特殊的敬畏与依赖,深信桃是避灾祸、驱邪气的好物什。《礼记》中说:“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茆执戈,(鬼)恶之也”。据《辞源》的解释,桃茆就是用桃枝编的扫帚。《庄子》篇中也有“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的记载。除了桃枝,《战国策》中说,“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可见桃梗也蛮有灵异。后来又把桃梗削成人形以辟邪,神形俱备,更加所向无敌,这就是所谓桃符: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始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习俗,一直沿习到了汉唐。编扫帚、削桃人太过于写实,信仰也需要升级。于是,人们在桃木板上画像,画大名鼎鼎的荼和郁垒(“荼”和“垒”均为多音字,这里分别读为“舒”和“律”),这两兄弟据说是住在一颗大桃树下,专以捉鬼为能事。两尊像分挂于门上,左荼、右郁垒,是为桃符的2.0版。3.0版则是干脆在桃木板上直接写上两兄弟的名字,敢情俺天朝上国的魑魅魍魉们都是识文断字的文化鬼。
事物一旦抽象化,就迈入了新的发展轨道。人们又把“荼”加了一个“神”字,神荼、郁垒。这样,不仅字数一致,左右对称,连平仄都相拗,姑称为3.0加强版。
人不能总是辟邪驱鬼战战兢兢过日子,每天进进出出面对两个老熟人的名字也乏味。先民们怀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开始弘扬起正能量来。北宋吕原明著《岁时杂记》一书,细述宋代岁时习俗,此书曾由周必大作序、陆游作跋。文本早已散佚,其文字散见于其他史料中,历来为宋史学家看重。书中讲到,桃符除了写两兄弟,也有写上其他祝福词语祈福新年的,叫“春牌”。这不仅标志着桃符从降妖镇魔向祈福新年的转型,也成为楹联的肇始。到了后来,祈福话语从桃木板转移到了纸上,红纸祥语,大吉大利。
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抒情表意、写景咏怀的绝好载体,楹联脱离桃符,成为独立文学体裁,自立于文化艺术之林,一发而不可收,披枝散叶,飘锦流霞。
二
最早见诸于文字的对联为何人何时撰写?
楹联界的主流说法,是后蜀君主孟昶于一年除夕亲自挥毫书写: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也有说是孟昶的儿子孟喆,或其手下大臣辛寅逊所撰。《宋史·蜀世家》、《古今诗话》、《谈苑》等几种史料所述不一,历来研究者多从《宋史》之说,我们迷信官史是有传统的。
这副对联太出名了。首先,大多数人认定,这是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副对联。但是,其迅速流传还有个重要关节,就是对联内容的诡异。公元964年,孟昶撰联,965年,宋太祖赵匡胤灭后蜀,随派吕余庆知成都府治蜀。“新年”真的是“纳”了“余庆”。查《宋史》(《宋史·卷二百六十三·列传第二十二》),这吕余庆本来叫吕胤,字余庆,为避赵匡胤的名讳,才以字为名。时光逆流,事先为对联埋伏笔呀。更诡异的是:农历2月16日是赵匡胤的生日,为“长春节”,宋朝开国后将这一天定为“长春节”,“嘉节号长春”!这后蜀不亡才怪,不讲迷信都不行。
《宋史》所载吕余庆事迹
可以想见,时人一定会把这副对联当作神奇寓示了宋朝灭蜀的谶语,广为流播。至于究竟是巧合还是后人伪托附会,已不可考,也不用考了。
孟昶因一副对联而千古,除了上面说的两点,依愚见,他还叨了老婆的光(天下男人都不想因此而名)。孟昶有个妃子,人称花蕊夫人,国色天香,能诗善赋。花蕊夫人爱花,于是孟昶搜罗百花装点都城,以博美人一灿(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异曲同工)。宋《成都古今集记》里记载:“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尽种芙蓉,每到深秋,四十里为锦,高下相照,因名锦城”。对此我有抗议,锦官城得名于蜀国产锦,那还是诸葛丞相手中的事,倒是蓉城之名,才正儿八经属于孟昶的业绩。待到国破家亡,孟昶拖家带口被掳至开封,如花似玉的花蕊夫人就归了赵官家。据野史,赵匡胤久闻花蕊夫人诗名,命其作诗,于是便有了这首引来千载喟叹的《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宁”,更多版本作“更”,翻检《全唐诗》,为“宁”。《全唐诗》收花蕊夫人诗一卷计100余首,上世纪有学者考证说《全唐诗》所录花蕊夫人诗作者另有其人,有兴趣者自己去查阅,略过。
《全唐诗》所载花蕊夫人《述国亡诗》
唐末宋初,也就是第一个千禧年到来之前的那一百年间,曾经短暂存在过一些地方割据政权,即史称的五代十国。“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谓五代,“吴唐吴越前后蜀,南北两汉闽平楚”,即十国。都很短命,传个一两代,数十年光景,就俱亡于宋。
于是忍不住要说点联想起来的闲话。后蜀灭亡后整十年,公元975年,南唐亡,李煜被俘,封为违命侯,远不如孟昶之受封秦国公,这不是封侯,是羞辱。不过有一个悲催待遇是相同的,南唐皇后小周后被赵匡胤兄弟赵匡义霸占。江山私器,英雄本“色”,古往今来的君王都好这一口。孟、李两君主赔了家国赔夫人,赵家两兄弟占了疆土占人妻。可惜了李煜的绝世才华,一阙《浪淘沙》,道尽千古愁: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也不用太为这两君主抱不平,两人固然都才气过人,然均为穷奢极欲耽于享乐之徒。孟昶的一个溺器,就是夜壶也,乃七宝装成,精美无比。赵太祖见了叹道:你一个夜壶都要用七宝装成,却用什么东东来贮食耶,奢靡至此,安得不亡!孟昶、李煜均为子承父业,官二代们享乐之术精熟,治国之韬稀烂。古往今来,哪有红颜祸水,全是昏君误国!
三
楹联界几百年来都说孟昶的对联最早,进入现代,发现的史料不断突破这一“定论”,将时间一再前提。
上世纪90年代,即有学者在《文史知识》上发文指出,中国最早的楹联出现在唐代,有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敦煌遗书为据。如:
三阳始布,四序初开。
又如:
铜浑初庆垫,玉律始调阳。
遗书中还有其他一些联语,均为唐人遗笔,时间大致为中唐,恕不一一。
敦煌遗书与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赵城金藏一起并称为中国国家图书馆四大镇馆之宝,其信度不容置疑。
有没有更早些的对联?
2002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对联集成·湖北卷》,在其《第二编.寺观祠宇类》中,载有李道宗题江夏灵泉寺联:
深山窈窕,水流花发泄天机,未许野人问渡;
远树苍凉,云起鹤翔含妙理,惟偕骚客搜奇。
这李道宗可不是等闲人物,李世民堂弟,唐初名将,封江夏王,率队护送文成公主进藏的即是此君。这比敦煌遗书所载又早了百余年。此联怀抱疏朗,意境不俗,古时重臣大多文韬武略兼备,未知时下高官比之若何?
《中国对联集成·湖北卷》所录李道宗楹联
还有没有更早的对联呢?
晚明时期有部《慎思录》,李久功著。据他书中所述,明洪武年间(1368-1399年),在江西庐陵(今吉安市)曾出土一尊特大铁十字架,上铸“赤乌”字样,并刻铸对联一副:
四海庆安澜,铁柱宝光留十字;
万民怀大泽,金炉香篆蔼千秋。
李久功是个基督徒,此联铸于十字架,含皈依天主之意,否则他也不会有兴趣扯什么对联。“赤乌”是孙权用过的年号,时间在公元238年至251年间。我们籍此发现了三国时期的对联,比孟昶的早了700余年。
至今尚未有人对现存史料中的楹联作一全面搜集统计,我们不能排除还有更早的楹联湮没在浩若烟海的古代文人笔记、札抄,以及各地的地方志中。所以,孟昶的对联,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最早的春联。
四
楹联兴起于中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副楹联得以成立的主要条件有四:字数相等、词性相对、平仄相拗、句法相同。所谓字数相等,实际上是音节相等。汉语的特点,就是以单音节为基本单位,音节、文字,还有语素集于一体。《笠翁对韵》的开头两句:天对地,雨对风。这要是用英语来说就不中,sky:earth;rain:wind,除了词性,其他什么音节相同,字数相等,平仄相拗都无从说起。再弄更长点的对句,就愈加一塌糊涂。而作为楹联,汉语言的优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阅览时浮想联翩,看起来赏心悦目,读出口抑扬顿挫,装帧上墙(柱)楼宇生辉,听、读、写、视感觉俱佳。融文学和书法于一体,荟思想与艺术于一炉,这是楹联诞生的语言文字基础。
崇尚对称,追求平衡,讲究整齐,是审美,更是审人、审世,这是华夏民族源远流长的哲学思维与文化心理。双数为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好事成双”;面面俱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阴阳互补——太阳太阴、天圆地方,阴阳调和,万物乃生。这样的生命观与自然观,深深刻蚀在中华先祖的血脉里,体现在人们的日常行为中。楹联作为一种综合性的表意艺术形式,充分满足了先民们天人合一,相谐相成的主观诉求,这是楹联蓬勃发展的深层心理动机。
细究起来,楹联脱胎于桃符,形式内容却是中华文化传统的一脉传承。两千余年来,楹联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散文相生相伴,每一种当时兴盛的文学体裁样式,其璀璨光辉都折射于楹联中,推动楹联丰富发展。
诗经篇什,一般都是四言两节拍的句子,韵律整齐,节奏感强,已经有对仗整齐的诗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诗经·郑风·子衿》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采薇》
而在被刘勰盛称为“五言之冠冕”的汉乐府经典《古诗十九首》中,我们看到了五言对句的发轫: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迢迢牵牛星》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西北有高楼》
在楚辞、汉赋里,所谓骈四俪六之类的排比、对偶比比皆是,文人们铺陈敷衍,穷尽想象,瑰丽雄奇,叹为观止:
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
——宋玉《风赋》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曹植《洛神赋》
到了唐朝,经过两百年打磨,在格律诗中,这种对句游戏已经至为成熟老到,堪称对仗精妙,平仄谨严,辞意俱佳的五、七言范式: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李白《渡荆门送别》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李商隐《锦瑟》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刘禹锡《西寨山怀古》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杜甫《登高》
这类充满诗情画意、境界深远的联句在《全唐诗》中俯拾皆是,珠圆玉润,一片锦绣,成为历代联家最好的老师和范本。
而辞赋到了唐宋依然生机勃勃,以唐宋八大家为代表的文豪们争奇斗艳,纷纷呈献文采丰沛的排偶辞章,成为楹联学习仿效的榜样: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王勃《滕王阁序》
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苏轼《前赤壁赋》
待到宋词兴盛,又极大地丰富了楹联的表现形式,提升了楹联的艺术表现力,促成了所谓文人联的诞生。元曲的出现,让口语、俚俗等皆为楹联所用,使楹联增添了轻松活泼、亦庄亦谐的风格。又略过。
楹联就是这样,在中华文脉的迁延传承中,共风雅同生,与辞赋相随,因律诗成熟,伴宋词壮大。汲取各方养份,经对偶,而骈偶,而律偶,终于在清朝迎来了自己的鼎盛时期。
五
清人梁章钜所编《楹联丛话》、《楹联续话》、《楹联三话》为首部联话专著,洋洋十数卷,录入唐以下联家数百,楹联逾万。后来子承父业,续编《楹联四话》,父子鼎力完成巨业,功泽后人,流芳百世。
有清一代,楹联都是上自皇帝老儿,下到士大夫、乡野士绅们的心中之好。自康熙以下,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等均能撰能写,就是末代皇帝宣统,也有联语存世。涌现出众多对联名家如纪晓岚、李渔、梁章钜、孙髯翁、范当世、钟云舫、赵藩等。晚清更是大家云集,尤其是封疆大吏,如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等,个个都是楹联高手。经过由上至下的倡导熏染,将楹联拉升到一个很高的水平线上。有学者就以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清楹联为标识,来论断各时期的文学成就,不无道理。清代楹联是时代巨变之前的文学核子爆发,也是传统诗文的回光返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或有看官不满意了,说楹联趣话,你只说趣话,没见楹联。世存佳联,数不胜数,限于篇幅,本篇先溯源,下篇再奉珠。不过,既是联话,还得以联作结。管中窥豹,以使大家明了楹联达到的高度,比之历代其他文体的顶尖作品,毫无愧色。若要我在浩如烟海的楹联中仅仅挑选一副佳联,以飨读者,我的选项是:大观楼长联。
此联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长联”,并非字数最多,长度第一,说的是此联水平为长联中的NO.1,作者孙髯翁被尊为联圣。几年前曾去云南游玩,第一站便直奔号称四大名楼之一的大观楼。长联为同是楹联名家的云南人赵藩所书,楷体,蓝底金字,镌刻于覆瓦形木板上,古朴苍劲。伫立楼前,凝望长联,肃然起敬。
孙髯翁撰,赵藩书大观楼长联
(插图均为作者拍摄)
先赏联: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全联循惯例上联写景,下联述史,然气势磅礴,感情沉郁,字句洗炼,对仗至工,辞采焕然,意境高远。此联一出,尽扫颓俗,四方竞抄传诵,成一时盛事。
孙髯翁,清初时人,一生穷愁颠沛。少有文名,身不离书,首次参加科考,见要搜身,调头即去,一生不复问仕途。游历四方,登滇池大观楼,心潮难平,一气书就长联。孙髯翁晚年贫困交加,卜卦为生,终老于云南弥勒县。临终有联云:
这回来得忙,名心利心,毕竟胡涂到底;
此番去正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
一代联圣,落魄而逝,豪情自在,盛名万古。
(待续)
2018.葭月 于江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