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在《楹联艺术发展十年》中,提出要摆脱前人的束缚,解放思想,讲了下面一段话:
当初的桃符,是在大门上画荼和郁垒两个神像,后来变成左边是“神荼”两个字,右边是“郁垒”两个字,用桃木板刻上的。这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将它叫做最早的对联呢?
也许被当作异想天开的即兴之言,这段话几乎没有任何反响,成了过耳之风。其实,提出这个观点,我是经过思考的。
一
从神话中的荼与郁垒,到门上的画此二神像,出现桃符,这一事实,是普遍地被人们所接受的。
最早记载这一神话的,是《黄帝书》和《山海经》:
谨按《黄帝书》:上古之时,有荼与郁垒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章桃树下简(检)闽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者),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常以腊(月)除夕饰桃人,重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卫凶也。(汉应劭《风俗通义·把典第八·桃梗苇茭画虎》)
《山海经》曰:“北方有鬼国。”……《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茶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汉王充《论衡·订鬼篇》)
王充所引,在今本《山海经》中不存。查《山海经》只有相关的两处:“鬼国在贰负之尸北”(海内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衡天,有先民之山,有桀木千里”(大荒北经)。很难说它们与神荼、郁垒有确定的关系,因为度朔山在“东海”(见《论衡·乱龙篇》)。王充所见的《山海经》想必是没有被后人删订的一种本子,他的引文应该是可信的。
二
我们所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个神话本身,而是它在民俗学中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尤其要注意的是,在驱鬼避邪这一原始思想支配之下,人们在门户上除了“画神荼郁垒与虎”,还写了什么文字。
《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后集》在引用《山海经》上的神话之后,说道:
于是,黄帝法而象之,因立桃板于门户,上画神荼、郁垒以御凶鬼,此则桃板之制也。盖其起自黄帝,故今世画神像于板上,犹于其下书左神荼、右郁垒,以元日置之门户也。(转引自《中国神话资料萃编》)
桃板是什么?五代后蜀马鉴《续事始》中“桃板”一条是这样说的:
《玉烛宝典》曰:元日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以郁林山桃,百鬼畏之,即今谓之桃符也。其上或书“神荼、郁垒”之字。(见《说郛》卷十)
这里所引的《玉烛宝典》,是隋杜台卿所撰。
从以上关于祧符上所书“左神荼、右郁垒”文字的记载,我们不难看出,至晚到隋代,门户上已经有了“神荼、郁垒”这四个字了。
三
用对联的独立性、对称性等基本特征,来考察古代门户上的“神荼、郁垒”,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首先,这是以御凶鬼、祈吉祥为目的的,有独特的区别于其他文字的功能;它不需附加其他文字,就能给人以关于两位神人的形象联想,具有独立的意义;它具有特定的时效性,即“元日置之门户”,与春联的作用完全相同。
其次,我们发现,“神”字本没有,是后人加上的去的。“荼与郁垒昆弟二人”只能理解“荼和郁垒两兄弟”,不能理解为“荼与、郁垒”(《中国神话传说辞典》)。至于“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汉学堂丛书》引《河图括地图》),则可能是讹误所至,可以不去讨论。
为什么一定要在“荼”前加“神”呢? 道理很简单,为了书写的对称性:大门上,一边是两个字“郁垒”,另一边是一个字“荼”,便破坏了中国人心目中的均衡对称美。而加了这个“神”字,便使事情产生了质的飞跃,有意识地使这两个神名,具有对仗的意义,这便进入了对联的范畴。
由“荼”变成“神荼”.应该是汉代的事。汉代文献引古文时,依前人用“荼与郁垒”,如《风俗通义》引《黄帝书》;叙述古文时.则用“神荼郁垒”,如《论衡》介绍《山海经》;诗文创作,一律用“神荼郁垒”,如张衡《东京赋》:“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论衡·乱龙篇》中,将“神荼”与“荼”同时使用,是不是更能说明在“荼”前加“神”就在汉代呢?
上古之人,有神茶、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鬼无道理,妄为人祸,荼与郁垒缚以卢索,执以食虎。故今县官斩桃为人,立之户侧;画虎之形,著之门阑。夫桃人非荼、郁垒也,画虎非食虎之虎也,刻画效象(像)冀以御凶。(东汉王充《论衡·乱龙篇》)
而立桃人苇索儋牙虎神荼郁垒以执之。儋牙虎神荼郁垒二神:海中有度朔之山,上有桃木蟠屈三千里,卑枝东北有鬼门,万鬼所出入也。神荼与郁垒二神居其门,主阅领诸鬼。其恶害之鬼执以苇索食虎,故十二月嵗竟常以先腊之夜逐除之也,乃画荼垒,并悬苇索於门户,以御凶也。(东汉蔡邕《独断》卷上)
自汉代而后的文献,凡涉及此神话者,如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唐李善注《文选》、五代后蜀马鉴《续事始》、宋陈元靓《岁时广记》……一般称“神荼”,几乎没有称“荼”者。
王充和蔡邕一再称“神荼”,却都没有提到“书神荼、郁垒之字”的事,很值得注意。是不是可以这样推论:书字这个重要的事件,发生在汉末或汉代以后不远的时候,汉隋之间。
还要提请格外注意的是,神荼(shen shu,音伸舒),是两个平声字,郁垒(yulu,音玉律),是两个仄声字。“左神荼、右郁垒”的写法,和对联的读法(上联仄声尾,下联平声尾)、贴法(上在右,下在左)完全一致。与其认为是古人与今人的巧合,不如认为今人延续了古人的习惯作法。如此“规范化”了的作品,还不是对联的始祖吗?
四
在研究最早的对联这一极为重大问题时,历代古人和包括我在内的今人,都长期未能跳出一些误区,以致产生熟视无睹的偏见。
误区之一,只相信有记载的、被肯定为是“对联”的东西,少于分析研究式的探索。梁章钜之所以相信“纪文达师”之言,认为对联产生于五代后蜀,是因为“余庆长春”一联屡见记载。今人多把时间推到唐代,也只因为有唐代及后代诗论中的应对。
诚然,记载不可不信,不可不求,但决不要企望在古文献中找出明代才有的“对联”这个词汇,作为立论的依据。我们必须充分注意今人研究成果,并“记载”下来,告诉后人。
误区之二,只承认本来意义上的“楹联”,不大愿意承认应对也是对联的一类,仿佛古人应对的作品,算不上对联似的。于是.尽管人们多次提及晋代已有“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这样独立完整的、具有高超艺术价值的应对,并且在《晋书》卷二十四中找到明确的“记载”,可还是不那么理直气壮地说晋代已经有对联了。
误区之三,以为对联一开始就要达到“完美”的程度,此后的发展,也应该“一年一个新台阶”不断有大幅度的惊人变化,而不允许最初的成果是不那么有意识的、不那么完善的,发展(尤其是形成)阶段的某一时期也不允许发生滞缓现象。对于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这实在是一种苛求。面对浩浩长江,谁能想到它的源头竟是巴颜喀喇山中姜古迪如冰川呢?江水与冰川可是水的不同的形态呀!就对联的长河而言,它自神荼、郁垒发源,流入魏晋南北朝,流入隋唐,流入五代及宋(元),流向明清以至当代,奔腾而下,在时间上的连续性都能得到无数的印证。这样,对刘孝绰兄妹“对联”,敦煌变文“对联”的认定与研究,便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它们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支流。
综上所述,就目前所能找到的资料分析,我们尝试着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对联产生于汉隋之间,至今已有近两千年历史。第一副对联是“郁垒,神荼”,这是一副门对,相当于春联,也是一副具有相当艺术水准的神(人)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