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还在读书时,有个朋友问我,“你是女权主义者吗?”我想了想说:“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一个主张人权的人会不是女权主义者。”
这是很多年前的想法,至今没有改变。
奇怪的是,我知道的女性,哪怕是通常被视为“女强人”的朋友,一谈及“女权主义”时,往往会立刻声明“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仿佛一个人如果自称是女权主义者,她就长着三只眼睛两个鼻子和一条尾巴似的。最近爱丽丝·门罗的一个访谈,标题直接就是“我不是女权主义者”。
但我总觉得这是她们基于对自己的误解。难道她们不主张女孩和男孩一样有受教育的权利?难道她们不主张女大学生不应该在找工作时受到歧视?难道她们不同意女性在生育权方面的自主权?难道她们不同意女性在相夫教子以外如果还有更丰富的爱好乃至梦想会更有意思?那么,她们在什么意义上“不是女权主义者”呢?她们反对女人不戴胸罩不穿高跟鞋?她们觉得女人不应该开拖拉机和搬煤气罐?好吧,如果不是她们误解了自己,就是我误解了女权主义的含义。
所以有些女人仅仅是不喜欢“女权主义”这个说法,虽然她们其实同意“女权主义”的主张---大约“女权主义”这个说法太... ...怎么说呢?定义是一种绑架。人们总是恐惧自己在被定义的过程中被遗漏掉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而另一些女人,或者说所有女人在某个心理层面上,真心不喜欢“女权主义”本身。是的,“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一个主张人权的人会不是女权主义者”,但问题出在“人权”。人们---无论男人女人---都有逃避权利的心理,女人当然也有逃避女权的心理。“逃避权利”?当然。“权利”有层层闪亮的包装,受教育权、工作权、升职权、投票权、言论权... ...然而在这一切包装之下,权利的本质是责任。
在一个公正的世界里,权利和义务总是对称的。受教育权意味着你要努力做语文题做英语题最可怕的就是做数学题;工作权意味着你要应聘要做PPT要熬夜加班要对你心目中的混蛋领导保持微笑;别提升职权了,那简直是被鞭子抽着去“奋斗”而“奋斗”这个词让人胃痉挛;投票权意味着你要去了解国家大事;言论自由权意味着你要对你所发言的每一个议题有知识上的了解---所有对权利的运用都意味着对能力的一种召唤、对意志的一种邀请。怎么办?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只想坐在哈根达斯里吃吃冰淇淋的呀。
(山村配图)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女性对女权主义的反感又再正常不过。女权主义最令人恐惧的地方,并不在于它企图重新规范男性和女性的关系,而在于它企图重新规范女性和自己的关系——那个被动等待的自己与那个主动行动的自己的关系。“上帝死了”意味着每个人都要捡起自己的碎片,在自由的荒原上组装一个“自我”,女人们本以为自己可以藏在性别的山坳里躲避现代化的风暴---毕竟,上帝是死了,男人还没死,然而,你们又整出一套“女权主义”!
有朋友曾问我: “怎样让年轻女孩放弃依靠男人得到一切的想法、意识到独立发展的重要性?”我抓耳挠腮,只能说:好像没有什么办法,除了被命运反复羞辱。
我的意思是,如果存在那种“一个又帅又专一又有钱又有才的白马王子从天而降将一个女孩---三十亿人中偏偏是你哦---劫上马背”的可能性,你是很难说服女孩们放弃这种可能性而苦兮兮地在实验室加班、在办公室做表格、在寒风中努力说服一个客户去租下一个佣金只有400的一居室的。能说服她们的只是这种可能性的微乎其微本身。在做梦自由的世界里,概率是暴君。
“那么你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奇怪,我好像从未努力去说服自己。竟然有的女人真的能够享受做数学题的乐趣,做PPT的乐趣,了解时政的乐趣以及读书求知的乐趣。这是一种精神疾患吗---有的时候我可真觉得所谓激情不过是一种不受歧视的精神疾患而已,但我宁可相信,懒惰是人的一种本性,但是战胜本性是人的另一种本性。马克思说什么来着,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