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也有生命的尊严 黑熊救护中心正在进行的努力,不单为了黑熊,也是在使我们的国家从精神上融入现代文明。然而,在相当多的人对生命缺乏起码的敬畏、国家立法极端滞后的情况下,这种努力很有些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悲壮。 几年前,从成都一家报纸看到一个特殊葬礼的报道。这是一只病死的被救黑熊的葬礼。报道配有大辐照片,葬礼上那位泪流满面的英国护士给我留下极深印象。文章透露,我国尚有许多黑熊被囚禁在狭小铁笼中供人抽取胆汁,境况极其悲惨。 那天,我知道了亚洲动物基金会在四川建立了一个永久性的黑熊救护中心,从此有了去那里看望被救黑熊的愿望,可具体在四川什么地方,文章没有提及。直到今年春天,才从好友郭芳那里知道中心就在成都附近。上月初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一大早跟她去了位于新都龙桥的黑熊救护中心。 一.重建自信,迎接新生活 黑熊救护中心建在四川省林业厅一个废弃的动物基地上,面积近三百亩,植被保持得相当好。我、郭芳和成都日报的客人尤今女士及家人跟随中方负责人张先生进去时,发现沿途路边有许多种类的草本植物,每种都标明了植物名称,其中不少常见植物。我意识到这些应该是跟熊胆汁有相似药效的中草药。一问,果然。张先生随即告诉我们,至少有五十多种中草药可以替代熊胆。看到这些种在路边的中草药,隐约感到这个救护中心有着很不寻常的理念和目标。随后一整天的参观印证了这一点。 依照被解救黑熊在这里的恢复过程,我们先到了隔离区和康复区。隔离区外面堆放着许多铁笼,这都是养熊场用来囚禁黑熊的。所有铁笼都非常小,黑熊在里面根本不可能转身,而低矮的高度甚至使其终身无法正常站立。这些锈蚀斑斑的狭小铁笼中,有一个笼子小得格外扎眼,六七十厘米的长度和三四十厘米左右的高度充其量够一只体型大一点的狗容身。没等发问,张先生便告诉我们:一只名叫Franzi的母熊就在这笼里整整囚禁了二十多年。 小铁笼承载了一个可怖的故事。Franzi还在幼年就被捉来囚在里面开始了活熊取胆的悲惨生活。她从幼奴到成年奴工,年岁增长了但铁笼不长大,结果被铁笼挤压变形成了侏儒。 隔离区是用于安置刚获解救的黑熊的。在这里,根据获救黑熊的身体状况决定手术的先后。通过手术取出长年插在身体里的金属导管,并进行术后治疗和调养。待伤口愈合、炎症消除,身体能适应户外生活后,下一步是进康复区。 眼下的隔离区处于闲置状态。我们以为这表明养殖黑熊已经得到控制,郭芳问:“空着,是不是意味着情况比较乐观?”张先生的回答很含蓄:“不一定。障碍更多了。”大家明白这句话包含的沉重信息,一时都沉默了。 康复区离隔离区很近,中间仅隔着一栋好像只有两层房子的简朴办公楼。绕到楼的背后,就到康复区了。那是一大片有树有草有水池的绿地。一眼可以看到十来头熊正在绿地休憩、玩耍。远处攀爬架上就是好几头,顶层、中层、底层,每一层都有。还有漫无目的地在草地踱步的、泡水池的、从高处摘取东西的。 走到围栏边上,这么近距离看黑熊,每一头胸前有一道呈月牙形的淡金色的毛,我惊叹:“好漂亮的熊!”张先生说:“是的!熊是一种非常美丽的动物。” 突然,一头熊沿着围栏飞快地奔跑起来,一边奔跑一边甩动着头、摆动着身躯。另一头熊也加入进奔跑之中。两头熊还不时地向上一跃,这动作象极了我家咪咪高兴时经常有的那种动作:快活的向上一跃,头灵巧而得意地轻轻一甩,在空中优美地定格一下,再向上跳跃。 两头熊灵活迅捷的奔跑看得我发呆,没想到身躯巨大的熊能跑这么快,他们用身体语言表达出的欢悦尤其令我惊讶和感动。看着如此奔跑撒欢的熊,难以想像他们经历过痛苦而恐怖的过去。我想求证一下,于是问公关经理朱柯:“这种身体语言是表示快乐吗?”朱柯的回答是肯定的。这时,一只熊直立起来从树上取芭蕉叶,我再问:“芭蕉叶是熊的食物吗?”朱柯说,是食物,同时也是帮助和吸引熊进行体能恢复训练的兴趣物。通过他们介绍,我才明白,为了使这些因为长期囚禁和抽取胆汁而身心倍受摧残的黑熊恢复体能、重建自信,救护中心作了精心安排。攀爬架、秋千、在高处置放各种各样的兴趣物和不同质料的玩具,等等,都是为着使每头熊受到物理训练而准备的。每种玩具都钻有藏食物的小孔,帮助黑熊在玩耍和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活动四肢并逐渐恢复体能。为使黑熊们始终保持对外界的好奇,玩具还必须经常变换。实在是用心良苦! 但这些一二十年间连身体都没能转动过一次的黑熊要使自己象熊一样生活,自己也要克服许多身心障碍。张先生和朱柯讲述中心解救的第一头黑熊安德鲁时,有几个细节听了心酸。他们回忆起安德鲁刚出铁笼时那种令他们困惑不解的举止:不断仰头、不断向上举前肢,这样的动作反复做了很久。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后来才明白,安德鲁在试探身上、头上怎么没有铁条压迫了。“怎么知道就是这个意思呢?”“这是所有熊在刚出铁笼时的一种共同反应。”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沉默。 从跨出铁笼这一刻,黑熊们就开始了探索未知的生活。这些黑熊自从被囚,就再没有见过铁笼以外的世界,也再没有机会运用自己的四肢。比起生活在自然状态下的同类,他们的探索极为艰苦。每一步,工作人员和熊都要共同付出极大努力。安德鲁来到康复区时,从水泥地迈向草地,就试探了许多次。草地,是熊和其他所有陆生动物生存环境中一种最基本元素,可在安德鲁,却完全是陌生的,现在为了迈出这一步得鼓很大勇气,反复尝试。朱柯给我们看的黑熊相册中,其中一张就是安德鲁试探着踏上草地那一刻的照片。照片上的安德鲁显得既小心翼翼又充满对新生活的期冀。看到这踏上草地时的小心试探,我觉得,由它折射出的过去生存状态的悲惨甚至比堆放在隔离区外面那些令人震撼的狭小铁笼还要惊心动魄。 二.取胆黑熊的痛苦和屈辱超乎人想像 趁着尤今女士和家人给黑熊拍照的功夫,我去了教育室。因为过去已经从一些零星报道知道了我国存在活熊取胆的产业,对落入这种境况的黑熊会遭遇怎样的折磨,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教育室里通过照片纪录的取胆黑熊的苦难远远超出我的想像。照片中,身躯巨大的熊被囚在身体无法转动的铁笼里,一根导管插入腹部、直通胆管,供人每天两次抽取胆汁。一头体型特别大的熊还被人用沉重的铁马甲牢牢锁住了身体,丝毫也不能动弹。 人为了抽胆汁操作方便,利用铁笼、铁马甲迫使熊终身用一种固定姿势跪立,这对于任何一种感官发达的动物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何况还要每日被人从发炎的腹部伤口处插入导管活取胆汁。黑熊们惨不忍睹的生存状况令人颤栗。但他们痛苦、无助和绝望的眼神更令人心碎。亚洲动物基金传办人暨行政总监谢罗便臣女士90年代多次深入养殖场调查和探访,养熊场的残酷真相使她震惊。一张照片拍下了她跟一头笼中黑熊之间发生的特殊交流:当她蹲在这头黑熊面前时,熊一定是感受到了她的悲悯和爱心,艰难地从铁笼伸出前肢,向她求救。黑熊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和充满悲伤和哀求的眼神传递出了太多需要人认真思索的信息。熊是一种孔武有力的动物,在自然界没有天敌。但这山林中的大力神被关进铁笼开始活取胆汁后,只能任人摆布,终身遭受无尽的侮辱和折磨。极度痛苦中熊用自己的头拼命撞击铁笼以求结束痛苦生涯的情况,在养殖场经常发生。一张照片纪录下了其中一头熊的这种绝望举动,而面部和鼻梁上的多处新旧伤疤表明这头熊不止一次这样做。我相信,没有什么文字表述比这照片的无声叙述更令人惊心的了。 除了照片,教育室中央有个陈列柜。里面摆放着含熊胆成分的药物。一看,是眼药水、熊胆丸、熊胆粉什么的。虽然不完全清楚陈列柜里每种药的适用病症,但看得出来,都不是什么危重疾病的救命药。我很困惑,干吗要搞出一个这么残酷的产业?午餐时,恰好坐在张先生旁边,我问熊胆粉、熊胆丸究竟干什么用?他回答说主要可用来清热解毒,也有人用熊胆粉醒酒。接着告诉我们:还没听说什么绝症的用药非熊胆汁不可。随后针对醒酒说的那句话,我想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以这么残酷的方式,解决的是人因为自己的荒唐行为而造成的问题”。 路边中草药其实还告诉人们,即使解决醒酒或清热解毒,也不是非熊胆汁不可。事实上,由于反复从熊的腹部伤口插入导管,伤口炎症没法愈合,抽出的胆汁往往含有脓球细胞,使熊胆汁制品本身就可能成为使用者的致病原因。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这并非必要却如此残害生灵的做法的?答案出乎意料,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始于80年代。再问:怎么开始的?答案令人愕然,东北边邻国传来的! 三.美丽、智慧、坚韧的动物 熊的智商很高,情感很丰富,种种心理能力跟人类只有程度的差别而并无性质的不同。活熊取胆对他们造成的伤害非常深。经中心解救的219头熊,身上都留下了过去痛苦经历的后遗症。已经死去的47头熊,追溯死因,无不跟抽胆汁有直接关系。插入腹部连接到熊胆的导管使每头熊都有不同程度的感染。其中一头腹部感染十分严重,医生从体内竟抽出两升脓液,尽管全力抢救,却已经无力回天。其他四十几头,半数以上死于肝癌,其次是腹膜炎。这两种主要致死疾病,无疑是钢铁导管长期对腹部及肝胆部位的反复刺激诱发的。活下来的172头熊,20%以上已经肢体残缺,有的只剩下两条腿,多是因为非法捕猎的结果。然而,更普遍的是恐怖、痛苦的经历留在心灵上的阴影和精神后遗症。 为了帮助黑熊克服苦难经历的阴影,治愈精神创伤,工作人员付出了无比的爱心和努力。黑熊极其聪明,完全能感觉到工作人员的善意。从养熊场运往救护中心时,黑熊似乎就已经意识到命运要发生改变,虽然在漫长的运输途中以及抵达中心等待手术的过程中仍然关在铁笼中,但眼神不再是绝望的而是困惑的与期待的,行为上也非常配合,不再发生自杀性撞笼,狂躁情绪和举动也大大减少。多数熊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身心调养,再经过一段时间体能训练和对新环境的适应,可以进入中心为他们准备的永久性居住地——生活区。然而,抽胆汁给一部分熊的身体和心灵造成了致命伤害。虽然活了下来,却再也不能恢复正常,而需要人们的特殊照顾。毗邻着康复区一个被工作人员叫作秘密后花园的地方,就住着五头需要特殊照顾的熊。来中心已经5年、如今快三十岁的Franzi是其中一头。自幼被囚的Franzi,获解救时已经关了22年,被小铁笼挤压得过于瘦小的身体使她在其他熊面前没有任何自卫能力。除她之外,有因患白内障而双目失明的,有精神异常程度严重的,甚至有患脑瘫的。我很好奇,工作人员怎么会知道其中一头患了脑瘫?朱柯解释,熊的智力很高,记忆力非常好,触过一次电网,会从此避开,但这头熊不懂得避开,反复触网。据说,是因为插有导管的腹部感染之后,炎症一直蔓延到脑部,破坏了大脑细胞。我心想,这脑部疾病需要怎样的爱心和细致观察才能发现啊! 对五头丧失正常活动能力和自卫能力的熊,中心除了给以更多照顾,为避免他们再次受伤,活动场地也设计得适应他们的状况:四周没有电网,草地平整,没有沟沟坎坎,也没有障碍物。 留下永久创伤的远不止这五头熊。20%以上即大约四十头左右的熊肢体是残缺的,还有不少患上强迫症、狂躁症这类精神心理疾病。但熊是一种非常坚韧、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很强的动物。只要肢体残缺或精神心理疾患没有严重到完全丧失活动能力或自卫能力的程度,新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使他们能够克服身心疾病带来的种种困难和不便,可以在接受一段时间训练之后进入生活区,获得自己的永久居所。 关于熊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有一个事实很能说明这一点。熊是独居动物。独居习性使熊在大自然中个个都是独来独往的独行狭。可是被解救的黑熊不可能回到自然状态,中心能够做的是为它们提供尽可能开放、尽可能接近自然的环境。三百亩地的面积不算小,但只有当这些生性独居的动物学会跟同类共处的群居生活,才能在有限的条件下享受尽可能大的空间。工作人员训练的过程和黑熊们学习群居的过程是艰苦的,但最终成功了。看到每个区域内的黑熊在同一个空间下相安无事,很难想像他们原本是独居动物。 中心有十来个生活区。每个生活区包括户内和户外两大部分。外面是活动玩耍场所,里面是休息、睡觉的地方。户外活动场尽量接近熊的天然环境:草地、树木、各种各样的攀爬架……。熊是喜欢水的动物,每个生活区都有一个冲凉、玩耍的水池。户内一排房间组成。每个房间有四架巨大的金属床,床呈弧形,熊躺上面很舒服。出于熊的健康考虑,每架床都跟地面有一段距离,床前一把固定铁梯兼有三种作用:支撑铁床、鼓励攀爬、方便上下。 我们参观时注意到,房间的门统统朝户外活动场敞开着,每个房间之间也有一道门相通。每头熊可以自由选择进哪个房间,这个房间床位满了,可以到别的房间找一架床。 眼下,每个生活区住了一二十头熊。有两个区域主要是肢体残缺的熊居住。我们在接近黄昏时分到这两处时,提醒黑熊们入室进餐的铃声已经响过好一阵。但多数熊还赖在外面不想进去。一头缺了条后腿的熊正敏捷地移动着自己残缺的身体从低处往高坡上去,似乎要尽情体验过去从未享有过的自由。我感叹:“缺了后腿还能走这么快,真了不起!”朱柯说:“还有只剩下了两条腿的呢,照样可以走动。” 生活在其他区域的是肢体完整的熊,一些体能大致正常但患有不同程度心理疾病的熊也在里面。午间问起这种病的症状时,朱珂告诉过,主要表现为不停地做同一个动作。午后两次目睹了这样的情景。一头两腮旁边的毛特别长而显脸宽的黑熊靠近园区边沿缓缓走过去又走回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摇头。我们一旁看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停止重复这样的动作。尽管这样,我感觉他的步履、神态还是平静的。但另一头呆在房间里的熊就不同了。这头熊直立面对墙壁,不断举起前肢冲着墙上一个好像水泥平台的地方使劲捶击,样子焦躁不安,让人心痛。我猜他很可能就是那些在痛苦难耐之下经常撞击铁笼以求解脱的黑熊中的一头。 但愿时间能淡化过去的苦难记忆,抚平他们的精神创伤。 四.劫后余生的黑熊故事 熊原本应该在自然界度过自己精彩而不确定的一生,被人当成胆汁生产工具的不幸经历毁了它们的生活。但获救后,在中心提供的舞台上,这些聪明、美丽的动物还是演绎出了他们自己的精彩。 在中心接触到的每个人,说起熊,都充满感情,如数家珍。最有趣的是讲嘉仕伯。朱柯告诉我们,嘉仕伯“非常正直、勇敢”。听他用这两个词介绍嘉仕伯,我有点想笑。不过,听了嘉仕伯的事迹,还真是那回事。熊跟人一样,每个个体都有自己不同于其他个体的性情;适应群居以后,也跟人一样,关系有亲有疏。中心尽量把关系不错、彼此适应较好的安排在同一生活区。但黑熊之间还是经常会为了争食物、争玩具、争地盘发生冲突,强悍、霸道一些的还可能没来由地挑起事端。不久前,跟嘉仕伯同在2号区的一头黑熊被另一头黑熊欺负了。傍晚回熊舍后,伤心地找到嘉仕伯,睡在紧挨着嘉仕伯的那架床上,一整夜,跟嘉仕伯头靠头地窃窃私语。负责巡视这里,从白天到晚上都在观察这头熊的巡养员相信他一定是在向嘉仕伯诉说自己的委屈。因为第二天,嘉仕伯径直就奔向肇事者,给了这无端欺负小兄弟的家伙好一顿教训。后来,被欺负的那头熊从此跟嘉仕伯形影不离,肇事者也再没有找过他的麻烦。 听了这段佳话,都想见识这位抑强扶弱的大侠。到了2号区,从铁栏使劲朝里面张望,就是没看到一只额头上嵌着一对金黄色眉毛的黑熊——这独一无二的金黄眉毛是嘉仕伯的标记性外貌特征。此时,尤今女士发现远处攀爬架旁边两头熊的嘴正凑在一起,小声说:“他俩好像很亲热呢。”但朱柯说:“他们在相互威胁。没见都露出牙了吗?”“下一步会怎么样?”“他们会站起来。”再问:“打起来怎么办?”“最终有一头会后退的。” 果然,双方都站起来了,向对方比划着前爪;果然,比划一阵,其中一头后退了。可是另一头不依不饶,咄咄逼近。随后,两头熊重新蹲下,照样是先龇牙咧嘴,然后站立起来,挥舞前爪,一头后退……大概两头熊的吼声惊动了其他熊,一头好事者跑过来加入打斗,战事有扩大趋势!这时,又一头过来了。一看到额头上那对金黄色眉毛,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喊起来:“是嘉仕伯!”原以为是大块头呢,结果不是,比起正在打斗中的其他几头熊,嘉仕伯的体型倒显得小一些。我想像不出小个头的他是怎么为那头受欺负的熊出头的。可是也真怪,他一到,也没见他举拳比划什么的,不一会,战事就平息了,几头熊各自走开了。 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叹。在这些高智商的动物身上,人有的情感,喜怒哀乐,一样不少,传递和表达情感的能力也并不比人就弱了多少;当他们生活在一起,也像一个社会,有友谊、矛盾、争强斗勇、实力较量、妥协、调节、接受和解……,但没有阴谋诡计,不会倚仗自身以外的什么非自然力量去征服同类,称王称霸。 这一天,先后看到了很多熊,却无缘见到安德鲁。安德鲁在工作人员心目中很特殊。但这并非因为他是中心解救的第一头黑熊,而是因为他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宽厚、善良与豁达。朱柯告诉我们,安德鲁刚来时就与众不同。不像同期到达的其他黑熊,他很安详,没有丝毫躁动不宁。安德鲁不是最先接受手术的。在等待手术时,尽管体内还插着导管,却静静地呆着,用仅有的那只前爪玩头顶上方的铁条处落下的一节绳子。玩耍绳子这个小动作,不知怎么的,我听了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被囚禁了20余年,遭受了我们根本没法真正了解的虐待和痛苦,成了失去一条腿的残疾熊。人类对他的伤害这么深,他却毫无保留地对同属人类的中心工作人员报以信任。从一开始的等待,之后的治疗、康复训练……直到病死,整整六年间,跟工作人员配合默契,建立了很深友谊。与他相处过的黑熊也都喜欢他。他个头很大,站立起来足足高二米二,尽管一条前肢从肩部截肢了,仍然非常有力,可是从不恃强凌弱,在黑熊中很有亲和力,跟大家关系非常融洽。我觉得,安德鲁胸中跳动着一颗感恩的心。他分得清善意和恶意,对善待他的人类朋友,他回报以最大的善意。 2006年一月,时值盛年的安德鲁死于肝癌。05年底发现时已是晚期,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了。在癌病折磨中,安德鲁没有吼叫过,但发出的低沉呻吟,谁听了也心疼。 去年,一位来自上海的雕塑家被安德鲁深深打动。回上海后,根据安德鲁一张直立站姿的照片塑了一座像。这尊玻璃钢雕像按照安德鲁的实际高度放大了一半。我们来这天,从上海运抵中心的雕像刚安放好不足一周。从世界各地发来的上千封唁电中选了一句话作为墓志铭刻在了底座上:“你的离去不会让我们软弱,我们因你而更坚强。” 五.河边墓地:灵魂安息处 获救黑熊在救护中心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然而,由于多年囚禁和抽取胆汁的痛苦经历种下的病根,相当比例的黑熊不能够正常终老。他们的生命被肝癌、腹膜炎和其他不明原因的致死疾病悄悄吞噬,缩短了寿命,死去的47头黑熊没有一头是老年熊。但是,比起至今囚在养殖场的同类,他们又是幸运的。他们历经苦难后终于获救,在爱着他们的人类朋友的关心帮助下和自己的努力下治疗创伤,重建自信,度过了一段享受生命、享受阳光的生活,恢复了熊的生命尊严。最终在充满爱的氛围中安息。 对中心来说,每头熊都象家人一样。任何一头熊病死,中心都要举行一个小而隆重的葬礼。在靠河边的一块宁静而风景优美的高地上,死去的熊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墓地。幕前竖着一个木制小十字架,十字架下一块不大的鹅卵石墓碑上用墨写著名字和死亡日期,唯独出生日期是空白,年龄只能通过被抽了多少年胆汁来大致估算。但无论如何,他们有了一个灵魂的栖息地。 我们默默依次走过一排排十字架,一边看每个墓碑一边数数。发现除了熊,死去的狗也安葬在这里。他们都是从狗贩、餐馆救下来的。这些险些成盘中餐的流浪狗有的当上了狗医生,协助治疗患痴呆症的、自闭症的老人、小孩,还给患绝症的病人带去安慰。当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跟死去的黑熊一样,也拥有一块属自己的灵魂栖息地。 这片河边墓地就这么朴实无华地向人们昭示着生命的平等和尊严。 六.不仅是在拯救一种美丽、智慧的动物 救护中心为获救黑熊所做的一切,使这里成了一个帮助人认识动物的生命尊严、学习尊重生命的教育基地。但中心做的远不止这些,他们同时在致力于使生活在自然界的熊不再被捕捉、不再经历不幸的同类经历过的屈辱和痛苦。彻底淘汰养熊业,是救护中心坚定不移的目标。为此,他们努力推动动物保护立法,敦促彻底取缔抽熊胆制药产业,不遗余力地传布生命神圣的理念,呼吁人们善待和尊重动物、弃用熊胆制品。 这种努力紧紧应和着文明发展的最深刻走向,理应获得广泛支持。近代以来,人类过度扩张导致了物种大量消失、环境急剧恶化。危机四伏的人类处境把重新认识和调节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的问题异常尖锐的摆在了人类面前,催逼人类反省。保护环境、保护生态平衡、保护和善待非人动物,正是基于反省而达成的广泛共识。它构成对于人类道德更新带根本性的内容,扩展了道德调节的范围,也催生了人类立法的新领域。就动物保护方面,自1822年世界上第一部反动物虐待法在英国诞生以来,欧美大多数国家在19世纪就完成了动物保护立法。20世纪,不仅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跟进相关立法和实施细则,还陆续产生了一批国际性动物保护公约。然而,我国似乎游离于国际共识之外。动物保护立法所依循的珍爱生命、善待生命的道德观念在我国很边缘,立法则更加滞后。这种现状使黑熊救护中心的努力障碍重重。 为了尽早使黑熊远离伤害、虐待和剥削,中心希望力争2008奥运会前关闭所有养熊场。但他们坦承:很难做到。拯救工作近两年是阻力横生。养熊场对外保密,无论他们还是记者都无法再进入。最大的问题在于,为抽取胆汁而进行的黑熊养殖在我国是合法产业,而且牵涉到相关部门的利益。据官方承认,现在全国各地养殖场还有7000头黑熊,但有官员私下披露,实际数目至少超过一倍。就是说,还有一万五千到两万头黑熊还在经受着可怖的苦难。推动关闭养熊场的立法则举步维艰,甚至不能进入立法视野。尽管两会代表中不乏关注这个问题的人,但却只能作为建议而不能作为正式提案议案提交。原因是,这个问题不能提,不光取缔黑熊取胆的问题不能提,动物保护在一个无限期的“近年内”也属此列——知道这情况后,我多少有些理解两会代表提案议案中为什么有那么多毫无问题意识的无聊提案、鸡毛蒜皮议案。当若干真问题成了禁区,能提的范围有限,再加上代表产生途径、整体素质等诸方面问题,无聊提案不多才怪。 诚然,彻底关闭养熊场,有些现实问题不能不考虑。最直接的问题是,会不会使从事这个产业的人生计无着?是不是需要帮助转产?他们回答这个疑问时披露的实情令我很意外。据调查,养殖黑熊取胆基本上不是出于谋生,而是追求高额利润。不少养熊场都有自己的药厂,从抽胆汁到药品,一条自己的生产线。救护中心每带走一头黑熊、关闭一个养熊场,都要按事先谈判,给出足够补偿。 相关的一个真相是,很多抽出的胆汁含有脓球细胞,它们直接进入了制药生产线。无疑,对于促使人们弃用熊胆制品来说,活熊取胆过程中不可避免导致胆汁感染这个真相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可是在了解和目睹了取胆的痛苦经历留下的后遗症之后,我总忍不住要想,如果没有感染带来的安全问题,果真熊胆汁可以满足人某些需要,就可以把熊置于生不如死的境地吗?难道只要人有需要,就可以随意将自然界所有生命为我所用?难道为了解除人的病痛,就可以把痛苦和死亡施加于人类之外的任何生命?人说到底也还是大自然生命谱系中的一个环节,在生命这个层次上,人与动物是平等的,有什么权利任意妄为呢? 而黑熊养殖业是把令人发指的残害施加在这种感受喜怒哀乐的能力一点不比人差的动物身上。在人类曾经有过、现在远未能中止的对动物的伤害、虐待和剥削行径中,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了,即使在尚未达成动物保护共识的时代,也是背离公序良俗的。我相信,一个容忍以这种方式对待生命的国度,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事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