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书房里支颐静默,做一个“思想者”。客厅里却传来我老婆一串哈哈哈,又一串哈哈哈的笑声。客厅里就她一个人,又没放电视,哪里来的嘻嘻哈哈?我走过去一看,看到她拿着一本杂志,正在看笑话那一版。真是“笑话”,那有什么好笑的?那些笑话我都看过,简直是小学生编造水平,我看时是哼哼哼,怎么我老婆看时却是哈哈哈?我骂了老婆一句:这么浅的东西,你也笑声不断,你不觉得自己太浅薄吗?没想到她回敬了我一句:你啊,天天玩深沉弄深刻,什么东西都没弄出来,就弄出了很深的皱纹!
我走到镜子前面对镜自瞧,果然看到曾经那么饱满的天庭上已是沟壑纵横;曾经光滑如玻璃的眼角,也已是如鱼摆尾;而下巴,更是触目惊心,千根万根黑须里偷偷地夹生了几根白胡子。我老婆走过来说:你未老先衰,是因为你老气横秋;你老气横秋,是因为你什么问题老往深处想。像我啊,没心没肺,就有快乐,就没深皱纹,就没白头发,多好!
老婆的话让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作家契诃夫所写的《小公务员之死》中的主人公伊凡。这个伊凡是个机关里的小科员,有一次,他到一家剧院去看轻歌剧《科尔涅维利的钟声》。看得非常开心时,突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让他无比紧张:这个喷嚏会喷到谁脸上呢?于是他就去寻他那个喷嚏的落点。不寻则已,一寻把他吓着了,那喷嚏喷到三品文官布里扎洛夫将军身上。他赶忙过去道歉。布里扎洛夫将军并不怎么计较,连说没什么。可是这个伊凡隔两三分钟就走到布里扎洛夫将军面前去道歉。这让布里扎洛夫将军很不耐烦:“够了,我都忘了,你怎么老提它呢?”
这个伊凡回来后一夜未睡,他想将军一定会对他有“看法”了,一定会给他“穿小鞋”,一定会在提拔干部的时候“踩他一脚”,他想他整个前途就一定会完了。次日,他跑到布里扎洛夫将军办公室去做解释。布里扎洛夫将军皱着眉,不做声,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这样子,更把伊凡吓坏了,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说明将军对他那喷嚏怀恨在心,心中恨意很深啊!这使得他坐立不安,回家又去写道歉信,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好次日再去将军办公室赔礼道歉。这无休无止的道歉让将军烦不胜烦,对着他吼了一声:“滚出去!”
这声“滚出去”彻底把伊凡吓呆了,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没脱制服,就倒在长沙发上,后来就……死了。
这个伊凡是被吓死的吗?不,是想死的。他把一个小小的生理事件,做了无限延伸的演绎。
我们许多人,不就是这个伊凡再世吗?关门关得响声大了一点,就想是不是邻居对他有意见了;从他身边过去没跟他打声招呼,他就想是不是同事对他有想法了;打了一个电话没回,他就想朋友是不是不讲友谊了;多喊另外一人吃饭,他就想领导是不是把他给甩下了……总是把别人一句话想出百十种心理,把别人一个眼神想出百十种可能,把一件小事情想出百十种用意。往深处想,往坏处想,越想越深,越想越坏,越想越觉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此生完了。
对人对事物“过度阐释”,其实际就是对自己的快乐资源“过度开采”。比如皱纹是50岁的人才有的,因为你思虑过度,30岁就已经“历尽沧桑”;比如白发是六七十岁人才生的,因为天天坐想行思,40岁就已经“白雪皑皑”;比如“托体山阿”是“百岁”才去的,因为你夜夜思前想后,不到天假之年就英年早逝了。
对镜看到我自己那张“牛肉脸”的尊容,回头看到我老婆那无忧无虑的笑貌,现在我觉悟了:做学问也许越深越好,做人呢,一定是越浅越快乐。山涧的泉水总是叮当叮当响,那是因为她浅;天真的孩子总是嘻哈嘻哈笑,那是因为他浅;自己城府不深,也不去想别人的深城府;你不对别人设防,别人也不对你设防;你不去陷害别人,别人也不忍心陷害你……这样活着,天天有笑容,日日有笑声,皱纹不轻易上你的脸,白发不轻易上你的头,烦恼不轻易上你的眉,忧愁不轻易上你的心,多好!
(湖南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