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00，又一个工作日开始了。
我换好白大衣，穿过留观室，遇到的夜班同事都带着一脸的倦容。记录、监测出入量和体温，抽血、输液、翻身、吸痰、鼻饲，监护病房一如既往地忙碌，耳边充斥着呼吸机的声音，监护仪报警间或响起。
“24床又便血了！”寻声望去，只见病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床垫上一摊暗红色的血便，让我的心一紧。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监测仪，生命体征暂时还平稳。主任已经站在床边，眉头紧锁。
“消化科吗？我是急诊病房，有一位便血的病人需要床旁急诊肠镜。”
因为帕金森综合征，王大爷长期卧床，不能自主活动，无法言语交流。肠镜检查中视野受限，所见肠腔到处是血，却没有发现活动性出血病灶。正在这时，王大爷突然开始呕血，血压急剧下降。大家在瞬间都意识到，这是一次非常凶险的上消化道大出血，血液来不及经过胃肠道的作用，就迅速通过整个胃肠道直接排出。之后立刻进行的胃镜检查证实，出血部位是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我们果断地进行注射治疗后，活动性出血停止了。配合积极的补液、输血、抑酸、保护黏膜药物治疗，使王大爷暂时保住了命。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消化科的李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带着满身血迹离开了病房，但主任眼中的忧虑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些。因为对这样一位高龄、基础疾病复杂、严重休克且出血如此凶猛的病人来说，再出血的几率很高。目前的保守治疗已经相当全面，静脉升压药也已用到了极量，如果再次发生出血，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不出所料，两个小时后我们回抽胃液，抽出的就是570毫升鲜血。外科、介入血管外科人员迅速到场，带来了希望，或许同时也是绝望。因为介入治疗麻醉风险大，且血管栓塞可能无法止血；手术切除溃疡可以去除病灶止血，但是局部解剖复杂，并且病人病情如此危重，很可能无法活着下手术台。
治疗就这样陷入了两难的困境。病人家属被请到场，做着艰难的抉择。
“我们决定签字，不手术了。”
这几乎意味着生命的大门将很快关闭。积极的药物治疗仍在继续，可抽出来的仍是血。已经过了交班时间，可谁也没有走。
我站在床旁紧盯着监测仪，报警声一直在响。患者的血压由80毫米汞柱下降到70毫米汞柱，再到60毫米汞柱，心率越来越慢，血氧饱和度越来越低。如预料中一般，所有的抢救药都没能起死回生。
王大爷此时就像是一尊枯木。他张张嘴，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哪怕一个字，然后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线。
沉默。
这就是急诊科医生每天要面对的活生生的场景，紧张、漫长、曲折且疲惫。我又一次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声嘶力竭，并已习惯在一片嘈杂中除颤、插管、按压。我们所面对的“敌人”无疑是强大的，有时是无解的医学难题，有时却是命运。站在生命的风口浪尖，我们别无选择，必须放下忐忑，坚定并且勇敢，坦荡却绝不麻木。
回想起在呼吸科轮转的时候，我与曾经两进两出ICU的梁奶奶相伴3个月。每天我们聊天说笑，心情随着她的病情起伏。她去世在新年的前一天，我亲手关掉了她的呼吸机。死亡其实更是一种存在的提醒和确证。姓名、身份、住址、照片上曾经慈祥的笑脸都一一在我眼前掠过，一切都如此鲜活却不复存在。留下的，是真实的痛楚和惋惜。
或许某天早上匆匆的一瞥，未想竟成了最后一面。走出病房，夜风微凉，我深吸了一口气：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急诊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