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轻医生进入临床后,在抢救中都曾有过面对患者的离去或惊慌或伤痛的经历。他们也会羡慕前辈们危急关头表现出的冷静与沉着。那么,如何处理好同情与冷静的关系?冷静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吗?本文提出的观点或许能给大家以帮助。——编 者
在法学院和医学院,学生都被提醒要有冷静的气质,否则将无法应对以后的职业生涯。
设想一下,你是一位律师,在法庭上遇到了这样的场面:对方律师提出了潜在的致命性证据,而你却全然不知。这会立即让你惊慌:“怎么回事?我在上庭之前为何没有发现?接下来我该说些什么?”你疯狂地寻找合适的反驳点,绝望地看着对手坐下来。然后,严厉的法官将目光转向你,对你说:“请起立,陈述你的观点。”此时,尽管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荒凉的孤岛,无处躲藏。
同样,如果你是一位医生,有可能在紧张的抢救中突然无法掌控,或者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虽然无比紧张,但这样的经历对你的职业发展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它会帮助你积累应对的经验。
然而,光有这样的经历还不够。著名心理学专家安德斯·埃里克森(Anders Ericsson)在他最近推出的一本书里指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经历本身能给人带来收获,除非你能注重反馈和积极改进。伦敦帝国学院医学伦理学专家丹尼尔·科索尔(Daniel K Sokol)教授——同时也是一位执业律师——对此也持同一观点。他为此养成了每天在紧张的庭审结束后记录重要事件的习惯。而最近,他仅仅写道:“冷静!”
如果医生在患者面前哭了起来,患者和家属都会担心医生是否经验不足和能力不够
同情、怜悯和仁慈,这些要素在医学院里已是老生常谈。然而,加拿大医学家和教育家、现代医学教育的始祖威廉·奥斯勒(William Osler)教授在1889年告诉医学生:“虽然没有人给医生的沉着、冷静进行分级,但如果哪位医生没有这个素质,将是一种莫大的不幸。如果哪位医生失去了冷静,在危急时刻开始内心慌乱,心跳加速,那就意味着他无法在紧张的抢救过程中给患者做出最合适的诊治,会使患者迅速失去信心。这无异于草菅人命。”
奥斯勒的这番话似乎与现代医疗体系中侧重于同情心的理念相悖。那么,奥斯勒的这种理论是否适用于现代医学呢?
在几十年前,医学伦理重视的是礼貌、规范和礼仪,同情心只占了很少一部分,而现在却越来越强调同情心的重要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应该归因于那些前所未有的医疗技术在临床上的广泛应用:由于医生与患者交流的时间非常有限,医学课程中开始强调将交流的技巧、伦理和医学人文进行整合,提倡医生具有同情心。
当然,医学教学中也遇到了一些难题。毕竟,是否具有同情心属于人性的范畴,而不属于技术领域。对于那些本来就善解人意的学生,教导起来很容易;而对那些本来就缺乏感知力和人文气质的学生,教授们就不能像教如何进行腰椎穿刺一样来教会他们具有同情心。在这方面,有很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重要成分在里面,比如说与生俱来的气质和后天形成的素养及礼貌。
除了教起来比较困难之外,同情心是否应该作为临床医生的重要素质,也尚未取得共识。尽管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医生要有同情心,但如果一位医生在患者面前哭了起来,患者和家属都会担心这种态度是否源于经验不足和能力不够。因此,作为医生,保持冷静非常重要,即便内心在痛着患者的痛,苦着患者的苦,表面上也必须平静,这样才能给患者和家属带来信心。当然,这不等同于冷漠。
感谢我的老师,让我学会了从容地去救治每一位患者
在笔者短短几年的临床生涯中,也曾有过类似的同情心失控的经历。
笔者在急诊外科实习时,曾有一个晚上,两位车祸伤者接连被人送来。其中一人是一位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穿着笔挺的西装,高大英俊,可能是在下班路上遭遇的车祸吧,送来时已经心跳呼吸全无……另一位则是30多岁的外来务工男子,据说是骑着电动车带了很长的钢筋,转弯时被疾驰的汽车碰到,造成严重颅内损伤,很快被宣布脑死亡。他的妻子和孩子很快赶到,妻子当场昏倒,年幼的孩子围着抢救床哭喊着“爸爸”……
那个晚上,我看到年轻小伙子被裹起来推去太平间、中年男子的妻儿无助地哭泣时,忍不住泪如雨下。虽然我还能机械地听着老师的教导做一些基本的配合,但脑子里已经反复在想:“如果那个小伙子的父母来了,会是怎样的伤痛?这样一个看上去极为优秀的年轻人,应该也是父母的骄傲和晚年的依靠吧?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留下父母,该怎么办?而那位失去了爸爸的孩子,又将怎样面对以后的人生……”
抢救结束之后,我和另一个同样泪流不止的女同学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摘掉了口罩的老师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严肃地告诫我们:“如果一位医生在抢救患者时,自己先哭了,怎么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怎么给患者最科学合理的救治?你们两个,回去好好反省!你们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从这次抢救失败中吸取教训,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时如何保持冷静。如果实在改不了,你们就无法成为值得病人信赖的好医生。我建议你们至少不要做急诊外科……”
那个晚上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感谢我的老师,让我在那以后的临床工作中学会了如何面对。当我成为一名肿瘤内科医生时,已经能够从容地去救治每一位患者,保持着为人医者的冷静与沉着了。
医生值得我们钦佩的不仅仅是天生的真性情
那么,如何做一名在紧要关头保持冷静的优秀医生?
耶鲁大学精神病学家安迪·摩根(Andy Morgan)在美国进行了一项军队中压力训练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人们面对压力的关键在于直觉,也就是“当一些画面出现时,你的头脑中将做出何种神经生物学反应”。如果一开始你就对自己说:“噢,天哪,这太可怕了!”于是,你的机体就开始释放更多的皮质醇激素以及一连串的警报,从而导致慌乱和头脑中一片空白。
神经科学能够深化我们的理解力和决策能力,但很显然,医生值得我们钦佩的不仅仅是天生的真性情。当面对抢救失败的患者时,医生需要进行反复的思考来总结经验教训,通过后续的尸体解剖来分析抢救措施的正确与错误,从而设法在以后的工作中改善或避免。长此以往,就训练出了医生在危急关头的冷静与沉着,在下一次遇到类似的状况时能够做出最好的诊治。
当然,对于过度泛滥的同情心,也不应一味指责,而是应该提倡医生具有一定程度的“钝感力”。
所谓钝感力,可直译为“迟钝的力量”,意为对周遭事务不过于敏感的能力。“钝感力”概念的提出,最初源于曾经做过医生的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一本散文集《钝感力》。
在日本的医院中,年轻医生被前辈呵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书中讲到一位S医生的指导教授严厉异常,很多医生因此不敢与他一起搭台手术。而S医生则毫不介意,不管教授如何批评、斥责,S医生似乎从不颓唐,而是默默地接受,并认真观察老师如何治疗病人。后来,这位有着超常钝感力的S医生成为该院医疗部最出色的外科医生。可见,“钝感力”不等于迟钝。在复杂的环境下保持冷静的头脑,是一种优秀的素质。
同情诚可贵,冷静价更高。对患者具有同情心,关键时刻更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与沉着,这样的医生是真正能为患者带来最大效益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