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觉得医院精神科是神秘的,因为隔着重重铁门,无法看到里面的世界。作为一名影视专业的学生,作者非常关注医学领域,且一直想拍一部与医学相关的公益纪录片。在第20个世界精神卫生日来临之际,她走进辽宁省某精神病专科医院观察医患生活,开始了一次精神科的发现之旅。——编 者
躁动的病人,冷静的医生
这是个繁忙的周一,我到精神科的时候已是早上8时。早会刚刚开始,值班护士正在介绍夜班的情况。紧接着,病房的安全问题成为早会的讨论重点。
医院的大查房我见过几次,但这次查房很不一样。不是患者躺在病床上,医生站在病床边询问,而是一次“面对面”的沟通。查房的地点则是在会议室,病人按次序进来,和医生交流。
前几位进来的病人看似正常,能跟医生进行简单的沟通,说话也很顺畅。这样的氛围缓解了我刚踏进精神科时的高度紧张情绪。突然,一名中年男子不顾维持秩序的护士阻拦,猛地冲了进来。他异常兴奋,见到医生便口若悬河,数落起他在工作中遭遇的种种不公,以及家庭的种种不幸。后来他越讲越激动,突然站了起来,把手砸向桌子。一旁的护士和医生赶紧制止,才避免了伤害。
眼前这位主管医生年轻帅气,还不到30岁。刚才那种情况,他早已司空见惯,因而表现得十分冷静。“其实过激的患者有很多,我也经常被打。不过,他们是因为生病才这样,我们不能怪他们。”说着说着,他挽起了衣袖,露出一片淤青。“这就是上次不小心被患者打的。太突然,我都没来得及躲。”他苦笑了一下,“这些年,当初和我一起来的几位女同学后来陆续调走了,我身边的同事也换了好几拨。我明白,他们多数是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委屈。但我还会一直坚持下去,习惯了,也喜欢了。”长期处于压抑的工作环境下,难得他还保持着如此阳光的心态。
就在和这位年轻医生交谈时,我听见一名护士在走廊里打电话的声音。大概是和她男友通话吧。起初她很平静,慢慢地聊到了她的工作,交谈就变成了诉苦,甚至抽泣起来。电话那头的人应该是在劝她,最后使她破涕为笑。我清晰地听到她说:“这些委屈我都不会告诉父母的,我会坚持的。”
在这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医护人员的待遇并不算好,而且经常面临打骂。与此相对应的是,他们多是“80后”甚至“90后”,在家里享受着父母的娇宠,却要在这里承受这般繁重的工作和心理负担。
留在这里,只为他们的单纯
我曾看过《癫狂的艺术——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一书。从这本艺术家与精神科医师合作的专著中,我看到了精神病患者五彩斑斓的内心世界。作者认为某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反而有着很明显的艺术天赋。这也许暂时无法从科学上得到确认,但那天我真的见识了一位艺术家病人。
这是一位重症精神病患者,经常出现妄想和幻觉。见到他时,他正在作画。他安静地坐着,身边有一名男护士陪同。不久,一张漂亮的中国画就呈现在眼前了。“送给你!”他指了指那幅画,对那名男护士说,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喜欢吗?”“当然。”男护士接过那幅画,说:“真的送给我吗?那我回家裱上,你再给提个字吧。”病人很开心,在一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我从男护士那里了解到,这位病人一直从事艺术创作,甚至小有成就。他病情严重时也有过伤害行为,但平静下来后会诚恳地道歉。他还常常主动帮助别人,很喜欢帮护士整理房间。“他是个很单纯的病人,不,是个很单纯的艺术家。我们都很喜欢他。”男护士说,“我是全日制护理本科毕业生,当时本可以选择到急诊科,或者手术室,但我还是喜欢精神科。这些患者需要我,他们其实很单纯。如果不发病,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
很多人都比较关注精神科医护人员的婚恋问题,在这里我也想对这个“敏感问题”打探个究竟。
据一位年长的医师介绍,很多适龄精神科医护人员都没有恋爱结婚。当别人问及他们的职业时,他们会很自豪地说是医生,但当谈到科室时,难免有点尴尬。精神科从来不是效益好的科室,工资之外的奖金不多。与其他科室不同的是,他们往往还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尽管他们掌握着专业的心理健康知识,但长期高压的工作状态也会使他们身心俱疲。
一名小护士悄悄告诉我,一位已经出院的患者给她介绍了一个不错的男孩,现在他们俩正在热恋中。“男孩介意你的职业吗?”我困惑地问。她甜甜地笑了,说他起初介意,慢慢地也表示理解。“他是我的心灵导师,我的烦恼都倒给他,我就好了。”看着她笑靥如花,我真心替她高兴。
“很多病人都是单纯和善良的。”在精神科的这几天里,我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就像那位画家,和帮小护士介绍男朋友的那位患者,他们很愿意帮助别人,分享,抑或分担。
倾听病人的故事,应对职业枯竭
我跟随一位精神科医生走了一整天,发现最能引起我兴趣的就是病例讨论会。在这里,每位病人的独特性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新病人34床,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第一次入院,打伤两个路人,烧毁自家房子,称自己是个企业家,资产过亿。所有人和他交往都是为了他的钱,想要霸占他的财产,每时每刻都被人跟踪,不想活了……”诸如此类的病人有很多,每个人的表现却都有所不同。医生们倾听他们每个人的故事,然后用个性化的治疗方案去帮助他们。
一位年资很高的医师提到精神科的医护人员职业厌倦感最明显,每年都有好几位精神科医师调离岗位。他们或去企业供职,或转到别的科室。与急诊、外科等科室相比,由于精神疾病的治疗周期长,医生的成就感明显降低,这是转行的主要原因。此外,精神科医护需要和病人深入沟通,情感投入大,长此以往便会产生厌倦与疲惫。精神科的检查和处方普遍小,创收小,奖金也低。
随机询问了几位精神科的医师和护士,他们说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工作久了,能理解病人的痛苦与绝望,所以才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一位医生打趣道:“没准我以后会成为一位作家,因为听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有些故事比小说还生动,整理出来,肯定会是个吸引人的作品。”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听到了很多故事,有关病人的过去,还有他们的梦想。这些故事很精彩,也很感人。
有位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持续治疗很久后病情有所好转,得知父亲病重,多次请求医生让她出院为父亲尽孝。后来在护士的陪同下,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医护人员的感动之处在于,这名看似“无情无义”的女患者在病发时多次试图自杀,砍伤母亲,却始终在清醒时保留着对亲情的渴望与温情。我想,也正是这一个个温暖的细节,成为精神科医护人员艰辛工作的支撑。小说《心术》中提到的信、望、爱,在这里,有最好的体现。(作者为辽宁大学学生。感谢中国健康教育中心健康传播部主任宋军的大力支持。)
点 评
这份坚持是有意义的
卫生部国际交流与合作中心
人力资源部部长 郑 岩
我上大学时就喜欢看哲学的书,特别喜欢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次实习参观,我走进了沈阳市精神病医院,与那里的病人聊了起来。一位病人一直在看房梁上吊着的篮子,我问他看什么,他回答:“那是革命的摇篮。”一位病人老是在数街边的护栏,我问为什么,他回答:“心中有数。”我被病人闪光的语言惊住了,这不就是最淳朴的哲学思想吗?我认为,精神病患者有着最纯真、最原始、最客观的哲学思想,他们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当时我就想,毕业后一定要当精神科医生。虽然现在我没有从事临床工作,但我依然关心这一领域。我想说,不要用常人的评价标准去评价病人的精神世界,其实他们是幸福的、快乐的。
中国健康教育中心党委办公室
副主任 孟宪鹏
精神科是医学领域里一个特殊的专科。它特殊在诊疗方法、医院环境,更特殊在这个科的医生、护士和患者各自的苦恼:他们都不想轻易被贴上“精神病”的标签。精神疾病在诊断和治疗的过程中更需要医患之间充分的信任、坦诚的沟通,更需要医生进入患者的精神世界,即所谓的共情。这是对精神科医护人员的业务技术和职业操守的双重考验。
爱是滋养心灵成长的力量。作者所描写的就是精神科的一个真实缩影。医生从患者的人生故事中获取滋养,患者从医护人员的人文关怀中逐渐康复,这就是每天在精神病专科医院发生的情景。而作者把这些场景生动地描述给读者,便于社会增进对铁门内这些特殊群体的理解,把关爱手手相传。在共情基础上彼此关爱,铁门里将走出更加自信和阳光的医患群体。
北京回龙观医院副院长 庞 宇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时下医改进入深水区的大环境下,大部分人仍习惯于传统思维,仅从医患双方的角度平面地看待各种问题。而这位作者不是一位医生,也不是一位患者,所以她能跳出这一平面,多维立体地审视精神科医护人员这一神秘而又多彩的职业,感人至深。我相信在付出与回报明显不成正比的现状下,仍能坚守在精神科岗位上的医护人员一定是热爱这一职业,并秉承敬业乐群传统美德、值得尊敬的一群人。当然,我们也欣喜地看到,酝酿近30年的国家精神卫生法有望在近期出台,从此,精神科从业者的待遇和保障都会有明确的界定。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们这份坚持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