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党同一天诞生的盛志勇院士,似乎注定与党和国家的事业息息相关。92年间,他一次次参与了急、难、险、重的救伤工作——抗美援朝、中印、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邢台、唐山大地震及成昆铁路……见证了中华民族波谲云诡的不屈奋斗史,也见证了我国由积贫积弱向活力勃发的崛起历程。
作为我国烧伤事业的开拓者之一,盛志勇院士带领团队用辛勤和汗水赢得了数个“世界首创”,更提供了实现“中国梦”的一个范本。
找寻到解放军总医院第一附属医院盛老的临时办公室,着实有些不易。
敲开西楼北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铁门,一间大而疏朗的办公室展现在眼前,学生后辈赠送的红色巨幅“寿”字楹联背景墙下,被各种论文纸张所覆盖的硕大书桌后,身着粗花呢西装的盛志勇院士正专注地工作着,旁边一张小几上还有一摞飘逸有力、独创一体的行草作品,很显然是盛院士劳逸结合的副产品。
对面的创烧伤研究所大楼传来令人心烦的装修噪音,盛老却安之若素:“有些吵吧,正在改建空气净化层流(GLP)实验室,下个月我们就能搬进去了。”
从创伤外科到烧伤,步步“精”心
盛老从医70年,囊括了科学界所有重量级的奖项——曾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二、三等奖8项,军队科技进步一、二等奖21项,其他奖15项。主编和撰写了学术专著24部,发表学术论文600多篇。
1942年,盛志勇毕业于上海医学院,成为上海红十字会第一医院一名普外科医生。1947年,受上海医科大学中山医院外科专家沈克非教授推荐,他远赴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医学院进修,次年回国后继续从事普外科临床工作。
抗美援朝后,国家急需培养大量研究军事医学科学的人才,遂在上海建立了军事科学研究院,沈克非教授调任军事科学研究院副院长。考虑到除了原子弹战争、细菌战、化学战的受伤,战争中最常见的是外伤,沈教授建立了实验外科系专门研究战伤,从中山医院调来盛志勇担任实验外科系副主任。
1956年,沈克非教授与第二军医大学吴至立校长共同创办了上海急诊外科医院。当时它是世界最早的急诊外科医院,成为从急诊外科到战伤的诊断治疗基地,盛志勇兼任这家医院普外科系主任,从此开始进行创伤的临床和研究工作。反右运动后,继任校长撤销了这家他认为“多余”的急诊外科医院,当时领先世界的我国创伤外科事业不得不戛然而止。
军事医学科学院从上海迁至北京后,盛志勇被调到301医院,建立创伤外科,兼一些普外科的工作。“这个科比较杂,就是‘百搭’,全身各处除了骨科,我都管,还包括烧伤,因为烧伤也是创伤。”他爽朗地笑着说。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总后卫生部部长张汝光提出,军队系统应成立创伤外科中心,专门培养创伤外科医生,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争及地震等灾害。301医院由于床位紧张无法开办,而当时空床相对较多的304医院接受了这一任务。1981年,61岁的盛志勇被调到304医院负责组建创伤外科中心从临床到研究的完整体系,包括建立当时全国唯一一家创伤外科研究室。
1987年,继任的总后卫生部白部长认为,教育部的科系里没有创伤外科学,只有烧伤学,创伤外科中心被改名为全军烧伤研究所。弹指一挥间,盛志勇在原304医院勤奋耕耘了30年,主要从事烧伤治疗工作,他一手建立的创伤外科研究室在2001年被批准为全军创伤修复重点实验室,成为集科教研于一体的专业研究实体,是全军乃至全国从事烧(创、战)伤外科基础研究的重要基地之一。
有突破才有飞跃
在国内首次进行成人直肠脱垂的新手术治疗。
以救治放射复合烧伤的系统研究作为突破口,在国内最早提出细菌毒素致死的病理概念。
开展了休克期切痂和休克期复苏和加用全血的研究,使救治烧伤患者切痂时间缩至5-10个小时,为挽救患者生命和进行整形手术赢得了时间。
……
机遇的不断到来,把盛志勇不断往前推,但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他敢于质疑传统、顽强不息的探索精神。
被烧伤后24小时内,患者的血管会大幅扩张,大量血浆外渗导致患者血容量降低出现休克。此时,若按传统补液公式为患者补液,仍会出现持续血容量减少和缺氧状态,器官、组织和细胞也会发生不同病变,导致感染提前并加重,加大治疗困难。
在首创使用漂浮导管进行血流动力学补液监测后,盛志勇据此提出了烧伤休克期的新补液公式,按新公式进行补液,并发症及创面愈合时间明显减少,死亡率降低。特别是他提出的以患者尿量达到每公斤体重每小时50-100毫升为补液量标准的概念,为不具备开展血流动力学监测条件的基层医院,提供了烧伤患者休克期补液的有效依据。
大面积深度烧伤患者,初期尿的颜色黑得好似“酱油”,这其实是“血红蛋白尿”。这是因为很多红细胞被破坏丢失,血浆外渗,容易发生贫血现象。烧伤医学界过去只为大面积深度烧伤患者补充血浆、生理盐水、葡萄糖或代血浆等,认为输入全血会加重血液浓缩、阻滞微循环并形成毛细血管内的微血栓。而盛志勇则认为,大面积深度烧伤患者发生贫血是因为红细胞数量锐减;大面积深度烧伤的患者血液出现浓缩,血色素达到20g,输进去的全血最多只有3-4g,只会稀释而不会加重血液浓度。
为证实这个想法,他带领团队大量开展了烧伤休克期输入全血动物实验和临床研究,进行了血液流变学监测,证明了输全血将导致不良后果的认识是错误的。烧伤休克期输入全血和不输入全血,血液粘度没有变大,不会阻滞血液循环。而对贫血的纠正却较仅输盐糖溶液略胜一筹。他由此提出,全血能补充破坏的红细胞,且含有免疫因子,若在抗休克期给患者输入全血作为一部分补液,能及早预防和纠正患者的贫血并提高免疫能力,改善预后。
从大量临床观察,盛志勇还发现,当作为人体天然屏障的皮肤被烧伤后,焦痂容易形成“细菌培养地”,不但外部细菌可经焦痂进入痂下,焦痂本身也会分解出焦痂毒素,导致毒血症、创面脓毒症,危及患者生命。传统观点认为烧伤已使患者休克,如早期做创面切痂处理会使其休克加重,主张烧伤5天后再分期完成切痂处理,然而这一做法常常伴生感染和脓毒症。
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盛志勇想,治疗休克,无外乎采取输血、输液等治疗手段,提早切痂并不会影响对休克的治疗,同时进行就可以了。他最早大胆假设,如果在烧伤48小时内就进行切痂手术,进行伤口处理,是否会减少感染和脓毒症的发生?
盛志勇带领学生对患者进行动态血流动力学监测,探索采用漂浮导管,以保证切痂手术不会使患者的休克恶化。最终证明:早期切痂不仅能降低患者的高代谢率、脓毒症和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的发生率,还能缩减患者抗生素使用量和患者创面愈合期。
盛志勇及其团队用心血和智慧,挽救了无数濒临死亡的重度烧伤患者,将我国危重烧伤救治水平提升到世界领先地位。迄今为止,他们累计收治烧伤患者2万余例,烧伤总治愈率和半数致死烧伤面积 (LA50 )分别达到99.8%和98.97%,远高于全美国28个烧伤中心的95%和81.00%的平均水平,以及英国伯明翰烧伤中心94%和42.83%的治疗水平。他说,我国大面积重度烧伤患者的生存率领先世界,差距甚至相当明显,一方面归结于我国医生全心全意对多年临床钻研,同时也由于对患者护理的细致度和强度胜于国外。
拯救100%烧伤患者的生命,曾被视为难以攻克的世界性难题。在国外同行看来,100%烧伤患者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从组建起,盛志勇及其团队就针对这一难题深入研究,决意闯关。
1995年9月24日,一个炼钢废物处理池发生意外事故,瞬间“水漫金山”,6名工人被烫伤,伤势最重的张赞、张敬彬年仅22岁,100%烧伤、呼吸衰竭并发成人窘迫综合症、双腿肌肉大面积坏死、肾衰……面对严重“群伤”,盛志勇与时任烧伤科主任的郭振荣、副主任柴家科决定“流水式”进行手术,张赞、张敬彬受到“特别护理”。一个多月特护期里,仅张赞就曾先后被抢救8次——气管切开、呼吸机代呼吸、使用先进手段抗休克、抗肾衰、抗感染……3个多月的倾力救治后,医护人员硬是从死神手里救回了两名年轻鲜活的生命。
这样的奇迹,一次次在盛志勇带领的烧伤团队中创造:1998年,8例濒危的“烧伤创面脓毒症”患者,全部救治成功;1999年,包括109名重型、特重型烧伤患者在内的376名危重烧伤患者,无一例死亡;2001年,收治10名大面积深度烧伤患者,其中6名患者伴有高钠血症、低白细胞血症和严重水、电解质平衡紊乱等致命并发症,均救治成功;2006年5月,黑龙江森林大火,35名武警官兵被烧伤,其中23名危重者被转送至304医院抢救,两个多月里,现任烧伤科主任柴家科和战友们昼夜奋战在病房,进行精心救治和护理,所有受伤官兵最终全部转危为安,圆满完成了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 “零死亡”的救治任务……
就这样,用对事业的满腔挚爱和敏锐的头脑,盛志勇带领科室成员在304医院,创造了一个个创烧伤领域的国内外之“最”,使无数重度烧伤的濒死患者得以“生还”,更在大面积深度烧伤治疗领域,让我国“领跑”世界。
大面积汗腺种植,未来不是梦
深Ⅱ度以上的大面积烧伤患者身上的汗腺被破坏殆尽,没有汗腺,无法排汗,严重影响生活质量。因机房起火导致全身90%三度烧伤的女话务员孙波,经盛志勇全力救治虽然恢复了正常生活,但她的房间里安了两台空调,每到夏天,她便不敢出门。
汗腺细胞是否可以再生?如何再生?国际上这一领域的研究仍止步不前,“前无来者”,意味着一切从零开始。
从2000年起,盛志勇和付小兵带领课题组,开始进行骨髓干细胞体外诱导培养再生汗腺的研究,并获得了国家973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资助。
从汗腺在胚胎发育过程中的形成规律着手,他们将人体骨髓间充质干细胞,与处理后的人体汗腺细胞一起进行体外培养,结果发现,骨髓间充质干细胞可转变成汗腺细胞。接下来,研究人员将体外诱导培养的骨髓间充质干细胞,种植到经过破坏的裸鼠脚掌上,获得了汗腺能再生的结论。据此,盛志勇、付小兵与团队成员对6名治愈后的烧伤志愿者进行了临床试验。他们先将患者自体骨髓间充质干细胞,在体外进行诱导培养汗腺细胞,然后切除焦痂,把体外诱导培养的汗腺细胞种植到新鲜创面上,用经过处理的去细胞打孔异体真皮覆盖,把自体微粒皮撒在上面,再用异体皮覆盖创面。两个月后,经免疫组化鉴定和生化实验证明,分泌的汗液pH值、渗透压、电解质和正常人的汗液基本相同。
然而,由于骨髓间充质干细胞和汗腺细胞不易获得,让大面积培养汗腺细胞变得困难。
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盛志勇、付小兵及其团队进行了大量试验,他们将脐带间质的胚胎干细胞转化为汗腺细胞,并低温储存起来。等到大面积烧伤患者早期切痂时,即植入经诱导形成的汗腺细胞,创面愈合即获得出汗功能,这将让大面积深度烧伤患者获得更优的生活质量。
“我们将和各大医院联系,进行体外诱导培养再生汗腺多中心临床研究。这是世界首创,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我们有信心。如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能尽快批准,预计今年下半年即可进行临床试验。”盛老笑着说。
用臂膀托起后起之栋梁
以一个科学家博大的胸襟,盛志勇培养后辈医生不遗余力,甘当人梯。1996年,他把荣获的全军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的5.5万元奖金捐给医院,设立“盛志勇奖励基金”,用于奖励表现出色的优秀中青年医生;1999年,他用获得的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的20万元港币奖金,在医院设立“盛志勇医学成就奖”,以鼓励有所作为的科技人员发奋成才。他的弟子当中,已经有两名进入院士行列:最早的学生王正国院士和创伤研究室主任付小兵院士,还涌现了不少“大腕”级专家——全面知名的中青年烧伤专家朱兆明教授、前全军烧伤研究所所长郭振荣教授、现任全军烧伤研究所所长柴家科教授、第31届国际军事医学大会文肯奖提名获得者胡森博士、全军杰出中青年基金获得者姚咏明博士……
1997年8月,一直在科研领域辛勤耕耘的盛志勇主动让出了烧伤研究所所长的位置,他认为,老一辈科学家应该给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在风雨中练硬翅膀。
延伸篇:创伤外科人才,期盼“阳光雨露”滋养
被问到取得如此多的科技成果有何诀窍时,盛老的回答似乎“跑了题”——他谈起了自己主攻方向的一改再改:从普外科到创伤再到烧伤学科。听完后,记者才明白,盛老是借梳理从医脉络的机会,抒发他对创伤外科事业的“一往情深”,也讲明创伤学和烧伤学的“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继我国之后,美国在1960年建立了创伤外科中心,开展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和临床救治工作。但从上个世纪末起,医生来源也开始出现了青黄不接。这是因为医学分科越来越精细,比如外科,就分为颅脑外科、胸外科、心脏外科、肝胆外科、骨科等,但创伤外科是涉及全身的,培养的是医生的全面技术,而不仅局限于人体的一个部位。然后,现代的分科治疗,让患者一到医院,就根据受伤部位被相关专科收治,不少创伤外科的医生一年只能做5-6个手术,而且值班多,纠纷多,收入低,医学院学生都不愿意从事这科的工作。美国的创伤学会也因此将创伤外科转化为急诊外科,其学术期刊也从《创伤外科(Trauma Surgery)》更名为《创伤和急诊外科(Trauma and Acute Care Surgery)》。
虽然如此,随着战争和灾害仍在不断发生,创伤外科人才紧缺的现实无法回避。然而目前全世界的医生培养都存在分科太细的问题,临床上缺乏全面诊断和抢救的能力,一旦被派往战地或灾害现场就捉襟见肘。正因为如此,从教育部、卫生行政部门到医疗机构,都该把培养全面的创伤外科人才的任务“提上日程”,并给予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