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前举办的第八届中美医师职业精神研讨会上,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急诊科主任陈旭岩的发言引发了与会者的共鸣。她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了一位临床医生的纠结和感动,并指出,虽然中国医生的职业环境十分艰难,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最初的梦想,不能舍弃对患者的关爱和同情。——编 者
“当他转身飞跑出去时,我很享受地看着他的背影”
每次谈到职业精神与职业信仰,我都会想起那个飞跑的少年。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已不甚清晰,但有些感动我终身难忘。一个10多岁的男孩刚刚经历了母亲病故的重创,跟着父亲在北京靠卖晚报谋生。有一天,男孩突然病倒,在家坚持了整整一个月,实在扛不住了才被父亲送到医院。入院时,他父亲身上仅有200元钱。这是他们父子进报纸的钱,花了就没了谋生的最后一点本钱。
很快,我们诊断男孩患的是重症吉兰-巴雷综合征,已经累及呼吸肌,要靠呼吸机才能维持生命。钱成为最大的问题。面对这个我们不愿谈却必须谈的问题,不到40岁的父亲非常痛苦。最后,他叫来一位老乡帮忙守着儿子,然后满面愁容地回老家借钱。三天两夜后,他带着12000元钱回来了——他借遍了全村。可就是这三天两夜,孩子花掉的医药费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额。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一辆破三轮车停在了抢救室门口。我走进病房,看到男孩的父亲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已经没钱治了,谢谢你们的好心!趁孩子还有口气,我要把他拉回老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告别。在急诊科,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把男孩的气管插管拔出来,看着男孩的氧合从100%到92%再到85%……我的内心在交战:救不救?我用右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左上臂,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眼前只有男孩父亲的眼泪、孩子的眼泪……
过去了大概30秒,格外漫长的30秒,我小声说了一句:“插管!”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身后递过来一个喉镜。看来,护士已在我身后守候多时。她早有准备,就等着我纠结之后的一声令下。两周后,男孩脱离了呼吸机,3周后顺利出院。出院时,父子俩跟医院签署了一份长达30年的还款协议,每月还200元。即便这样,他们还是经常还不上。
男孩出院后,经常会在晚上溜到我们分诊台的窗前,扔下两份当天的晚报转身就跑。每次他来,为了他的自尊,我总是假装没有看见他。当他转身飞跑出去时,我就会很享受地看着他的背影。试想,之前他连一个脚指头都动不了,甚至差点和他死去的母亲一起埋在小山村里。而如今,他却能像“准刘翔”一样奔跑。作为他的医生,我的感受是什么呢?
“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
这时候,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哪一种职业会有如此美妙的心灵体验呢?我做急诊医生近30年,有太多的辛苦、太多的委屈。但和这种无可比拟的幸福体验相比,那些都不足挂齿。我从来都感恩上苍给了我一个如此至真至善的职业,它固有的光芒可以令世间所有名利都黯然失色。所以,我经常问自己,即便中国医生的职业环境近似残酷,我们会轻易放弃最初的梦想吗?
也许有人会说,你既然被称做白衣天使,你就应该那么做,而且每一次都该如此决策,甚至不能允许男孩的父亲把气管插管给拔出来。在此,我可以含着眼泪回答你:“这也是我的梦想。我也希望每一次自己都能无所顾忌地选择去救人。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医生心底那异常强烈的冲突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我只想说,谁都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简单评判谁对谁错。当下我们各行各业所呈现出的某些乱象,或许只是社会成长和转型时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也许只是短暂的迷失?在种种冲突、困扰之中,我们都应该相信的是,绝大多数医生仍在竭力坚守着纯净的信仰和神圣的职业精神。此时,我想起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
对于临床医生而言,最难的部分永远不是技术
还有一个故事发生在两年前。那天,我上急诊监护室的二线班,为一位病人忙活了一天,且毫无所获。这是一位32岁的女病人,没有医保,却突发急性重症胰腺炎,病情非常严重,入院时还发生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这意味着她随时可能要上呼吸机,还有各种昂贵的救命药物。
和病人的父亲谈病情时,我告诉他住院至少需要1万元押金。老人焦急地说:“钱正在路上呢。今天在急诊的治疗抢救费能不能先欠着?”中午时分,总算是盼到了送钱的人:他辗转借了5个老乡的钱,只借到了3000元钱。我和病房联系,回复却是“的确收不了”。于是,我坐到病人床边,一边紧张地观察病情,一边等着再去“找钱”的人。为保住她的肾,我要多给她输液。她没钱透析,水输多了很快就渗入腹腔,没有血滤保驾只怕会心衰……我坐在那仔仔细细地算,一双眼盯着她的尿袋儿,心里还祈祷着心率不能再快了……
接近下午5时,病人家属满头大汗地拿来1万元钱,我都没敢问是找了多少人才凑齐的。她父亲问:“够不够?”“肯定不够。”“那还需要多少?”“按照她的病情,通常会超过10万,而且……”我这话说得小心翼翼,虽然明知这些话会让他很痛苦,但我不能不说。末了,还要加一句“可能人财两空”。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没有催促他。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我们面对面坐着。老人强忍着,眼泪却仍然落了下来,满脸的沧桑使得泪珠拐了几个弯儿才终于汇到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他念叨着:“我怎么能不救她呢?她娘年轻时就走了,我拉扯大他们姐弟。儿子去年结婚,我借钱给他盖了房,欠了一身的债。这,我再跟谁去借呢?你容我想想……”
这位父亲终于慢慢起身了。他走了过来,干裂的嘴一张一合,半晌才出声:“我们不治了,我们回家。”这话并不让我觉得意外,但我却真切地感觉到了心痛。后来,我们小心地把患者抬上车,我看见她在哭,无声地哭……她有一个动作我至今不能忘记:抬起她时,她使劲抓住病床的栏杆不撒手。我知道,她这是在传递强烈的求生愿望。
像她这样的年龄是不该放弃的,这是无奈的放弃。如果你不能理解这“无奈”二字,那就看看那位父亲的眼睛吧。倏忽间,这“无奈”二字就笔笔刻在你的心头了。通常情况下,令我揪心的不是那些病情重的人,而是像这位可怜的父亲表现出来的那种难以遮盖的自责。我想对他说:“老人家,这不是您的错,不是!”那么,这是谁的错呢?谁该承担这份苦难、这份生命之重呢?
退一步说,如果这位父亲不是如此善良、懦弱,如果他坚持接受治疗并最终人财两空,他会不会迁怒于医护人员呢?会不会咒骂我们医生赚了“黑心钱”呢?然后打骂侮辱、索要赔偿呢?我觉得,这种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你能理解医院增加100个保安可能无济于事的做法吗?对于临床医生而言,最难的部分永远不是技术。
医生要有“适度诊治”的能力,要有承担风险的胆识
临床决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决策,因为它关联着生命,而且经常不是黑白分明的选择。我们希望能遇到“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决策佳境,但经常却处于“是此是彼,非此非彼”的困顿之中。所以,我更愿意把临床医学描述成一门“灰色的科学”,更愿意承认自己处于一种“摸着石头过河”的状态。这不仅是提醒医生要思考、要判断、要权衡,要小心翼翼为患者做出相对正确和合理的抉择,同时也告诫患者要理解临床医学的探索性、局限性和错误率。
这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病人是我的邻居。小伙子刚上大二,因发热到一家医院治疗。接诊医生给他做了一个胸部CT,抽血化验了6个项目,包括快速心肌损伤标记物检查,开了两种抗菌药物同时输液。当时,医生给他开了3天的药,并嘱咐他还需再输3天,但一次开不了那么多,让他一定再来开一次。当天晚上,小伙子的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孩子越来越重。一知半解的母亲担心孩子是不是得了脑炎,想要联系住院;而小伙子也被折磨得不行,大喊“我能不能不感冒”……
我想说的是,医生要有“适度诊治”的能力,要在诊疗中体现思考的力量,还要有承担风险的胆识。更重要的是要有对患者深深的关爱和同情。在今天的社会环境和医疗环境中,我们到底能不能做到适度?我感觉是可以的。对我们急诊内科接诊的大量感冒患者,医生仅让他们喝水、睡觉,并叮嘱在何种特殊状况下需要来医院等。如此“吝啬”的诊疗是不是经常漏诊了肺炎或心肌炎,或因为没用抗菌药而导致患者病情加重呢?没有。因为这是一个认真的个体化的诊疗决策过程,是一个以患者为本的关爱过程。
我邻居的孩子带着哭腔和恐惧的发问——“我能不能不感冒”,让我很受伤。因为我深知,不是小小的病毒本身让他如此惧怕人类这个最常见的疾病。(作者系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急诊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