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鹰故事
那时,我是一个大学生,也是一个业余探险爱好者,因为看了一篇关于可可西里的报告文学,一时热血沸腾,便在那年暑假,一个人背着行囊来到可可西里探险。
“前面就是可可西里了。”东风大货车的司机扔下这一句话,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这辆我搭了两天两夜的便车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黑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望着前面茫茫的荒原和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峰,我突然觉得恐惧,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还好,很快就有两辆越野车追上了我。车门开处,一个身材魁梧、神色骠悍的中年人下车问我:“小伙子,去哪儿啊?”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份和目的。中年人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正好我们也是去可可西里旅行的,一起走吧。”盛情难却,我上了越野车。这辆车上只有中年人和一个司机,中年人告诉我,他叫陈达。后面那辆车上还有三个人,都是他的同伴。
中午时分,车队到了一个山口,山脚下有一间孤零零的屋子。听见车声,一个皮肤黝黑、左腿有点跛的汉子迎了出来。听了我们的来意,汉子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你们要去可可西里无人区?要是没人带路的话,那可是十分危险的。”陈达说:“我们需要一个好向导,要是你肯的话,我们愿意付费。除了旅行,我还想找一个叫索布的人,如果你帮我们找到他,我可以付你双倍的钱。”汉子警觉起来:“你找索布干什么?这人以前可干过可可西里巡山队的队长。”陈达说:“我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已经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汉子想了想说:“好吧,我带你们去找他。不过,咱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得先付钱。”
陈达给了汉子两千块钱。汉子接过钱,欢快地吹了声口哨,很快备足了油、水和一些吃的,发动了他那辆老掉牙的“北京212”。我对这个形貌猥琐,见钱眼开的汉子十分厌恶。但他却主动邀我上了他的车,并自我介绍说,他住在这个山口,以给旅行者当导游为生。因为腿有点跛,认识的人都叫他“老拐”。
“老拐”的“北京212”远没有陈达的进口越野车舒适,一路颠簸,加上高原反应,我觉得十分难受。“你见过藏羚羊吗?”我问。“见过。我还卖过藏羚羊皮呢!”“卖过藏羚羊皮?那可是犯法的事儿!”我吃惊不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迫不得已。”“老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再说话,却唱起了一首藏族民歌,歌声苍凉、悠远,令我热血沸腾,要不是心里厌恶他,真想和他一起在这荒原上引吭高歌。
下午,车开到一座小山下停了下来。我们都下了车,“老拐”指着山脚下的一堆乱石对陈达说:“你不是要找索布吗?他就在那儿。”陈达吃了一惊,走近那堆乱石:“什么意思?难道索布已经死了?”“老拐”点了点头:“死了,十年前,索布在这儿孤身一人和七个盗猎分子激战,击毙了其中的三个人,后来子弹打光了,他自己也被盗猎分子枪杀了。”我听得肃然起敬,但又有点疑惑:“索布是藏民吧,藏民不是天葬的吗?怎么会埋在这里?”“老拐”说:“我们找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尸体都被兀鹫啄食得面目全非了,分不清哪具是索布的。尸体被兀鹫吃了,也算是天葬了吧。”停了停,他又一脸神秘地说:“大家都说索布的灵魂变成了可可西里的鹰,每天巡视在这方土地上空,任何盗猎分子都逃不过它敏锐的眼睛和利爪……”
陈达显然对“老拐”的话不以为然,但他还是走到那堆乱石前,凝视了很久,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你是怎么认识索布的?”“老拐”问。陈达正要回答,他的一个同伴突然指着远处喊道:“快看,藏羚羊!”
我抬头一看,远处真的来了一群藏羚羊!在满天落霞的烘衬下,它们的身影显得那样优雅,那样美丽,这可可西里的精灵啊!
都说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怕人,见了人远远就会逃走,可这一群藏羚羊却冲着我们走过来,在离我们百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一群远道而来的朋友。大家都被这美丽而奇异的景象震撼了,呆呆地看着,谁也不说话。那一刻,我真有一种走上前去抚摸它们的冲动。“太美了,太美了!”我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大学生,我和你打个赌,我能够一枪击中那头公羊的眼睛,而不会在它美丽的皮毛上留下一丁点破损。”陈达突然说。我回头一看,陈达已经狞笑着举起了一枝带微光瞄准镜的小口径步枪。而他的三个同伴不知何时手里都多了支自动步枪,那个司机则拿着一支手枪,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和“老拐”。“不!”我惊恐的喊声还未出口,陈达的枪已经响了!那头领头的公羊一下栽倒在地,激起了一片尘土,随着一阵爆豆似的枪声响过,这一群十几只藏羚羊都倒在了血泊中!
我闭上眼,不忍看这血腥的一幕,突然,传来了一阵“咩咩”的羊叫声,还有羊?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是一只小羊幸免于难,它绕着死去的母羊转来转去,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小羊跪了下去,开始吮吸母羊的奶头,我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老拐”迈着大步向小羊走去,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揽过那头小羊。“砰”的一声枪响,小羊踉跄了一下,倒了下去!陈达吹着枪口的青烟,冷冷地说:“老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以前跟着索布干过吧?我可告诉你,我不是索布的老朋友,而是他的死对头!虽然我从未亲自出面,但可可西里的很多盗猎活动都是我组织的!十几年来,经我手卖出境外的藏羚羊皮少说也有上万张吧。索布一心想抓住我,可直到他死了,也没能如愿!那次被他打死的三个人中,有两个是我亲弟弟,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他了吧?你是不是想救那只小羊啊?”
“老拐”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陈老板好眼力!我在巡山队干过你都能看得出来。实话说吧,索布那人是条汉子,可就是太抠门了,在他手下干,一点儿油水也捞不着。刚才在路上我还跟这位兄弟说,队里没经费的时候,我还偷偷卖过藏羚羊皮呢!索布死了,志愿巡山队也解散了,现在保护区的事由森林公安负责。我也不管这些事了,能捞两个是两个,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好好的羔羊皮,比金子还贵啊,要不趁热剥下来,可就糟蹋了!”说着,他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拎起那头还没断气的羊羔,三两下就剥掉了它的皮!
被剥了皮的羊羔成了一团血红的肉,但它的腿还在动弹。“老拐”一刀就切下了一块生肉,放在嘴里嚼起来,还啧啧称赞道:“好香的羔羊肉,你们要不要尝尝?”我胃里翻腾着,呕吐起来。陈达竖起了大拇指:“好,你是个剥皮子的好手,你要肯跟着我干,我保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又用枪捅了捅我,“大学生,你也去帮忙!”我厌恶地摇了摇头。“什么?”陈达顿时目露凶光,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老拐”跑过来,一脚把我踢倒在地,“剥皮你不会,烧火烤羊肉你会不会?狗日的,赶紧生火去!”
我只得爬起来生火。“老拐”和陈达的手下不一会儿就剥完了皮,地上只留下一具具血红的尸体。天色暗了下来,吃晚餐的时候,“老拐”大献殷勤,把最好的烤羊肉递给陈达。又向陈达建议道:“这才十几头羊,没什么赚头。我知道哪儿有上千头的大羊群,咱们连夜去打。藏羚羊这东西很怪,你只要开着车大灯,它们就会一直顺着灯光跑,这样几百头羊不一会儿就打得干干净净,一头也跑不了!”好歹毒!我对“老拐”早已由厌恶变成了憎恨!“老拐”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恶狠狠地把一块半生不熟的羊肉塞到我嘴里,“小子,吃吧你!后半夜还要剥皮子呢!”
吃饱喝足后,我们上路了。我依然坐“老拐”的车,出发前,他们搜走了“老拐”的枪和匕首,陈达让一个手下坐到了我们的车后座上,恶狠狠地说:“他两个要是敢耍什么花样,你就一枪打爆他的头!”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灯像两把利剑似的在黑暗中劈出一条路来。我心急如焚,却又茫然无措,为自己的命运,也为那些即将被屠杀的藏羚羊。而“老拐”呢,一边开车一边吹着口哨,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要不是身后顶着一把手枪,我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我想起了“老拐”说过的索布的灵魂变成鹰的事。不由得心里默默祈祷起来,可可西里的鹰啊,你都看见了吗?你在哪里?
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坡,“老拐”把油门开到最大,“北京212”怒吼着冲上了坡,紧接着,下面出现了一个陡峭的下坡,车几乎是腾空飞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老拐”猛地推了我一把,大喝了一声:“跳车!”我还没回过神,身子已经摔到了斜坡上,直摔得眼冒金星,回头一看,不由惊呆了:只见那辆“北京212”冲到了坡底,却一下子陷进了沙里,车里的那个人爬了出来,但却被松软的沙陷住了,他不停地挣扎,但越挣扎陷得越深,在“北京212”那尚未熄灭的车灯照映下,他那两只苍白的手挥动着,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了!是流沙!可可西里最可怕的危险之一!
紧接着,后面两辆越野车也冲了上来,一辆一头栽进了流沙里,另一辆一看不好,紧急刹车,车在斜坡上打了横,我正在迟疑,有人拉着我的手小跑起来——是“老拐”!
只跑了不到一百米,我就觉得自己的胸腔仿佛要爆炸了,嗓子眼里火辣辣地痛。我还想跑,“老拐”一把把我按在了一块石头后面,低声说:“还跑啥,你想得肺气肿啊?再说你跑得过子弹吗?”我这才发现,有子弹呼啸着掠过我的头顶。
我趴在石头后面,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感激地对“老拐”说:“谢谢你,我原来以为你是坏人呢!”“老拐”嘿嘿一笑:“谢啥!我那一脚把你踹痛了吧?我要不踢你去生火,陈达会杀了你!我早看出来,他们不是善类,不过他们枪多人多,咱们不能和他们硬来,得想办法!我把他们引到流沙里,嘿嘿,我估摸他们最多只剩下两个人了!”“老拐”看了看四周的地形,突然说:“四周全是平地,他的枪有微光瞄准镜。没办法,咱们只有投降了!”“投降?”好容易逃出来,难道又自己送回虎口去?我正在惊疑,“老拐”已经举起了双手,大喊投降。又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也举手投降。我只得举起了手,陈达命令我们举着手走出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陈达的车横在坡上,借着车灯,我分明看见只有陈达一个人端着枪站在那儿,他的司机大约受伤了。那辆“北京212”和另一辆越野车都不见了。他的其他几个同伙,看来已经和车一起葬身在流沙里了!
“砰”的一声枪响,陈达一枪击中了“老拐”的左腿,“老拐”捂着腿痛苦地跪了下去。陈达狞笑着说:“你这条腿反正跛了,我索性打断它,免得你再耍花招!要不是还要你带路,我他妈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陈达又命令我:“我的司机撞伤了头,你去把他弄到后座,然后你开车!”“你也上车,给他指方向!”陈达冲“老拐”摆摆枪口,“老拐”努力想站起来,但又痛苦地跪了下去,陈达得意地仰头大笑起来:“狗日的!这下知道痛了,早跟我不就没事了!”就在这一瞬间,“老拐”猛地一弓腰,像出膛的炮弹一般撞向陈达,陈达猝不及防,被撞了个仰巴叉。“老拐”一下扑在了他身上,把他压住了,冲我大叫:“还愣着干啥!快来帮忙!”
我这才回过神来,帮“老拐”用皮带把陈达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我担心地问他:“你的腿不要紧吧?”“老拐”大笑起来:“不投降,咱们就没法儿接近他,不过这一着可真险,还好这狗日的打的是我的左腿。”说着掀起裤腿,我傻眼了:那竟是一条假肢!
“你的腿怎么会……”我疑惑地问。“十年前,在那座小山下,我一个人干 他们七个,后来身上中了几枪,血糊糊的,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神还要留下我看护那些藏羚羊呢!不过,因为枪伤和冻伤,这条腿没保住!”
“原来你就是索布!”我和陈达都大吃一惊。索布爽郎的大笑起来:“我就是那只可可西里的鹰啊!这里的一切罪恶,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和利爪!我从巡山队已经退下来十年了。可是我没闲着,十年来,我就用自己的这条独腿在可可西里巡逻。如今那些主要的路口都有森林公安的检查站,我就呆在这隐秘的山口,给旅行者带路,顺便也逮两个盗猎分子。我抓了这位陈老板上百个手下,打死了他两个兄弟,他曾经悬赏五十万买我的人头,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仰视着索布,突然觉得这个康巴汉子是如此的高大!
押着陈达,我们又回到了那群藏羚羊被屠杀的地方。此时已是晨光初现了。“跪下!”索布一脚把陈达踢倒在地,“你狗日的睁大眼睛看看,这都是些活生生的生命啊!你昨天刚到这儿的时候,它们把你当朋友,老远跑过来看你,你竟向它们开枪!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砰”的一声,索布的枪响了,“这一枪,为了那头公羊!”“这一枪,为了那头小羊羔,这一枪,为了那一万头藏羚羊——”他嘴里愤怒地喊着,眼里燃烧着愤怒,直到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子弹打在陈达周围——他早已经吓得晕了过去。
等索布平静下来,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藏羚羊是很胆小的,为什么这群藏羚羊却反而亲近人呢?”索布悲痛地说:“你看见那头被击中眼睛的头羊了吗?他是可可西里巡山队员养大的啊!我们曾经在这里救下了它,我每次巡山的时候,它都会带着一家子来这儿看我,如今它死了,可那双眼睛一直在我心里睁着呢!还有那只小羊羔,它本是这个家族最后的希望,可我却亲手剥了它的皮!当初为救那只公羊,我们和盗猎分子一场激战,我失去了两个队友!本来看着它的家族一年年壮大,我很欣慰,可现在……我明白了,我和陈达之间这场持续了十几年的战争结束了,可反盗猎并未结束……”
索布又唱起了那首藏语歌,歌声苍凉、悲壮。我听不懂歌词,但我想它的意思一定是这样的:
可可西里的鹰啊!翱翔在天空,守护着这片美丽的土地……